正文 孤鳥 — 孤鳥(6)

韩森棋这三个字,其实是个很具争议的名字。

高一的时候,我就听过她的名字了,但只是听过,没有看过她的容貌。

她总是在升旗朝会,被叫到名字,然後在司令台上从校长的手中接过一堆奖状。

整个过程她的头都是低低的,而且离台下的我很遥远,於是我看不到她。

她不是十项全能的铁人,不是常常串通好要同学掉东西,她再捡起来交给老师的那种洗战绩魔人,但她的奖状绝对不输他们。

她的强项在作文,也就是说她的文笔很好。

也因为文笔很好,不只是作文,她的新诗、小说、散文也常常在校刊上出现,甚至和她的作品刊在一起,其他的作品也都会黯然失色的那种。

你甚至会讶异,那应该是哪个大师的挥毫才对,怎麽会登上高中的校刊?

如果你在我高一的时候跟我说,你以後会认识那个常常在司令台上领奖,文章又写的顶呱呱的韩森棋,我会说你疯了,而且疯的很彻底。

对,她很厉害,因为她实在太亮眼了,那种姿态反而令人感到遥不可及,甚至高高在上;虽然这不是她愿意的,也绝对不是她刻意塑造出来的形象。

於是,对於不认识森棋的人而言,她会给人一种莫名其妙的距离感。

她在社团里面,不仅担任小说组的总编辑,还兼任总务,也就是管理社团内大大小小的开销,只要是有关於钱的事情,都要通过她的审核。

由於她优异的文笔,每期的校刊,也都需要向她邀稿,也因为如此,就算是在社团里面,森棋也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甚至有人说,社长只是虚位元首,森棋才是掌握实权的大臣。

於是,她在社团的处境,其实是很微妙的。

她有很大的权力,因为老师信任她,她又有才华,但是相对的,这样的突出又红了许多人的眼。於是她无法在讨论中畅所欲言,这样只会加深别人对她的厌恶,甚至会让人抓小辫子,而她又不能不说话,因为那是她该做的。

长期在这样的环境下生存,森棋的立场变的很矛盾。

如果她不想让她觉得她有距离感,她就应该带人亲切,多去和人接触;如果她不想被那些对她冷嘲热讽的人抓到把柄,那她就该谨言慎行,少去和人接触。

也就是说,无论她选择哪样方法,对她来说都没有办法达到满意的结果。

她像是一个孤独的剑客,在黑暗之中孤立无援,周遭都是一支支冷嘲热讽的飞刀,随时都会飞向她。而她所能做的,就是不断挥舞着手上的长剑,不让四面八方露出一点空隙,好让那些飞刀能够趁虚而入。

这样的她,选择了将自己封闭,虽然她没有伤人的意思,但那样被迫狂乱挥舞着剑,却让一些毫无恶意的人也无法靠近,让人也对她产生的畏惧与距离感。

高二上学期过了一半,我也在校刊社待了两个月左右,对社团内的事务与社员们的互动之间也已经有了基本的了解,我才发现,原来表面上合谐且平静的社团,其实并非如此。

社团内其实有许多人对於森棋的存在,是有所不满的。

他们存着看好戏的心态,等待森棋哪天出了乱子,要好好的大作文章一番,让她在老师心中的美好形象崩塌,甚至把她从这那些职务拉下马来。只不过森棋的细心的个性使她一直保持着平稳,没有出过什麽差错;而她优秀的表现又得到社团老师的赏识,所以尽管身陷一个处处都是敌意的环境,依然能够站稳这个自己在社团的定位。

但其实更多人,是因为怕事的心态,选择不淌入这滩浑水。

或许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太久,我发现森棋对每个人都怀着一定的防备心。

像是我有时候拿着学生的投稿去找森棋,要和她讨论是否取用和後续校正错字的问题,她都会先疑惑的看我一眼。接下来的讨论,她的神色也会变的警戒,并没有露出太多笑容,说话的用词也异常保守。等我点头,向她道谢,拿回稿子的时候,她才像是松了一口气一样,终於露出淡淡的微笑。

那样的疲惫的神情,让我看了都感到不忍。

之後,我曾经问过她一个问题:『既然那时候你做的这麽累,那麽为什麽还要坚持在那个位子上,而不乾脆就放掉总务和总编辑的位子,平平静静的当个小社员,这样你也应该会比较快乐吧?』

「其实我只是不服输而已,」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想都不想,眼神异常地坚定,「如果我真的就这样不做了,不就代表我认输了吗?既然大家都在等着看我落马的好戏,那我就偏要大家都跌破眼镜。」

听到这样的回答,我着实愣了一下,这是我意想不到的答案。

从那时候开始,我才发现自己对於眼前的这个外表看起来文弱的小女生,了解原来那麽的稀少。从那之後,我一直认定森棋是个不服输的女孩子,而之後的她,也表现出了属於坚强的一面,让我的认定也越来越根深蒂固。

但最後我才发觉,没有什麽事情是可以完全说的准的。

和森棋来来回回的交谈几次之後,我发现,整个小组内,竟然是我这个新进的组员和她的互动是最频繁的。而每次我和森棋讨论结束过後,回到位子上刚坐定,便会觉得其他的组员,视线似乎都聚集在我的身上。

甚至还有一次,我刚坐定,身旁就有一句声音传来:「有什麽事情是不能够公开一起讨论的,需要两个人偷偷在私下说?」

等我回过头的时候,发现有几双眼神一直盯着我瞧,那种眼神的温度令人很不自在。我大致分的出来,那几双眼神是来自想看好戏那一派的人。

我曾想过,如果我自己稍微克制,跟森棋保持距离,会不会比较好。

就如同那些怕事的人一样,我只需要选择维持中立,不淌这滩浑水,这麽简单的举动就能够明哲保身了,而不顾他人的眼光去和森棋接触,虽然我没有错,这只不过是单纯的组员,甚至是同学的互动,但是在某一方面来说,这也是在找自己麻烦。

那时候的我,心中像是有个天秤,一边是森棋,另一边则是众人的感官,天秤的两端不断上下摇荡,无法做处抉择。之後,我便在这两个选择之间,摇摆了。

这个问题困扰了我一段时间。

通常放学後,我和柏嵩都会去找小垒。

柏嵩因为有一次和我相约的球局中,认识了当时也在场的小垒。

很快的,我们3个人便打成一片。

有次我们一起去买文具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我问了他们,要是他身陷这样的处境,会怎麽下决定。

「针对於你的问题,我有疑惑要先提问。」小垒举手。

『什麽问题?』

「请问韩森棋长什麽样子,我不是你们学校的,不知道她漂不漂亮!」

在我脏话还没骂出口,柏嵩就抢在我之前,回答了小垒。

「当然呀,她可是学校有名的正妹耶!怎麽会不漂亮。」柏嵩说的口沫横飞。

「虽然如此,但这样也还不能下定论。」小垒听了之後点点头,面色凝重。

「为什麽?」

「因为我不知道其他的组员里面有没有正妹,」小垒解释,「总不能因为一棵树而放弃一座森林吧!」

「对喔,我是热门音乐社的,校刊社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真苦恼,好难选择!」最後,他们两个异口同声。

『干。』我突然有种交友不慎的悲哀。

结果我还是没有从他们那边,得到任何帮助。

後来,又和森棋接触过几次之後,森棋虽然依然对我防备,说话依然保守且警戒,但程度已经不像刚认识时那样的强烈了,说话的语气,也显得放松许多。

在一次例行的讨论结束过後,我收着校内学生的来稿时,她突然叫了我一声:「嗯……夏同学。」

『怎麽了?』

「我觉得你应该常看书,是吗?」

『会什麽会有这种感觉?』

「不知道,就觉得和你讨论起来比较流畅,或许是我们观点比较相近吧。」

『我常看书,你说对了。』我点点头,『高一的时候,我就有买书的习惯,不过大部分都是网路小说和翻译小说,我看书的范围比较窄。』

「呵呵。」她笑了一下,突然放下笑容,望着我,「我没说错话吧?」

『没有呀,为什麽你觉得你说错话了?』

「有的话请跟我说,不要压抑在心底,好吗?」

那样的语调像是请求,又带点试探的味道,或许是我的错觉,我甚至能够在她的眼神之中,看见些微的忐忑以及不安。

我望着她,对於她会有这样的眼神,有点出乎意料。

当然,还有更多的,是对於她的不舍。

『我知道,也会做到。』最後,我收好了稿子,转过身正要走,突然想到什麽,转过头来面对着她。

「怎麽了?」她愣了一下,望着我。

『我想说,』我对她笑了一下,『你辛苦了。』

她听了之後,原本放下的笑容,又像雨过天晴的太阳一样,放晴了。

甚至,连那双忐忑的眼神,也终於露出微笑。

我相信她听的懂的,关於那句「你辛苦了」是什麽意思的。

我一直相信。

她的本质并不是一个善於防卫的人,是因为生长的环境促使她如此,尽管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我还是觉得,她的内心还是希望能够相信别人,放开心胸去对待别人的,但又害怕这样的付出却得到对方又在暗地里冷嘲热讽,甚至背叛。基於那那样的不安全感以及矛盾的心态,才会造就出森棋现在的样子。

但不变的,我依然相信森棋的本质是相信,而不是怀疑。

心中的天秤,似乎在森棋所在的那一端,加上了法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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