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母皇下诏,以病重待养为由,离开上京,前往北方的潋江离宫静养,朝政委交元王处理;随着那纸诏书而来的,还有一连串对青王谋叛的处置,夺权、削爵,贬为庶人,追究其同党……
不知道是父王基於对瑀的一分情份,还是另有考虑,诏令中并没有索拿他回京的明旨。
至於对青王正妃的处分则异常简单──宗室之女,与乱无涉,遣回母家──我知道,那全因为父王之故。我再次回到了熟悉的漪水榭,池上的亭台屋宇、寒天飘落的白雪,入夜後园子里的灯火隐隐约约……怎麽去的,又怎麽回来了!
在青王府的时候、在东宫的时候,我曾经想念过家的一切,小小的水榭阁子、水池里蹦跳悠游的五彩大鱼,春天的杨柳、夏天的桃李、秋天的桂花、冬天的白雪、郁斋的灯火、清思堂里,哥哥朗朗的读书声……
但现在我所念的,却是青王府的槐花、彝斋外的杏花,我想念瑶华宫里开满荷花的淋池,想念和母皇撒娇说话的温馨时刻,我想念招仙台上的凉风,深浓绿荫的林苑,我想念凝华殿里燃起的水沉香,香气淡逸清远,几天都不会散去,我想念熙明殿外人来人往的景象,五色袍子的朝臣依序入殿,他们扬尘舞拜、恭谨对奏的声音……现在都成了遥远的、过去的事。
我回了元王府,父亲却进入宫廷。王府变得比从前更静,父王成年的儿子们开始分理政务,他们忙得连回府休息的时间也没有;我听说前院倒是日日热闹,想要见一见父王的、想要托情的、想要攀点关系的……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但那也是与我无关的事了。
哥哥倒是每隔几日便会来探望我,他带来了府外的消息──哪些官升了,哪些官退了,一批朝臣牵扯到青王作乱,有的下狱了,有的认罪,有的还在熬刑──但绝口不提瑀的事。
「爹很忧虑你,」哥哥问,「想来瞧瞧你,行吗?」
「他是元王,又是摄政王,天下还有什麽办不到的事吗?他要来便来,要去就去,毕竟我在这儿住也是……」我不胜疲惫地说,「也是承仰元王一念宽大,要生要死,是他一句话就能决定的事──我敢违背他吗?」
「你胡说什麽?」哥哥听了发怒,他大喝,「你听听你说的是什麽胡话!他是你爹,是我和你的父亲啊,你是这麽说自己亲爹的?」
「我就这麽说他,你让他来杀我啊!」我不怒反笑,又是伤心又是绝望,「瑀去了哪里?瑀去了哪里?你们为什麽没一个肯告诉我他去了哪里?他是不是已经死了?他死了是吧,他死了我也不要活了!」
哥哥跳了起来。「我不是说过他逃了吗?」
「你怎麽可能放他活!父王怎麽可能会放他活!他现在活了,又能活多久?他到哪里去了,他能去哪儿?他迟早是死啊!瑀是陛下的唯一儿子,他为什麽要叛乱?他干麽要叛乱?可笑!那位子迟早是他的,却永远不会是元王和你的!你们抢了他的位置,又把罪名往他头上栽,你们骗得了天下人却骗不了我!他是你的君,你是他的臣,他把你当交心,你却帮着元王杀他!你杀他啊你要杀他──你、你还算是个人吗?」
我捡起桌案上的茶碗向哥哥砸过去,哥哥一闪身避开了,他惊愕的瞪着我。「你知道、你知道事情不是那个样的!」他激动的说话都有些结巴了。「你难道就没想过,如果我不动手、如果父王不反抗,今日亡命天涯的人就是我们了!」他咆哮大吼:「你难道没想过,如果父亲被指为叛逆,你又该怎麽办?你是罪人之女,还能是青王正妃吗?即便青王念旧情试图保全,他身边的人也会要废掉你呀!」
「那我就跟着爹一起死!」我喊。「我早就预备好了,谁走都一样,父王走了我就跟着父王走,瑀走了我就跟着瑀走!横竖不过就是一个死,怕什麽?我就一条命,跟谁去都一样。跟父王走我是尽儿女之义,跟瑀走我是尽夫妻之情──你们为什麽要除去对方?为什麽?不是我不让自己活,是你们不让我活!你们为什麽不赐死我?为什麽不?」
「你真是无可救药!」哥哥一拍桌子,茶碗杯盏被激震得飞跳起来,「到这个时候还认不清楚,我和父王是救你,不是害你!」
「我只知道你们是乱臣贼子!元王起兵叛乱,驱走了东宫、软禁了陛下……」我恨恨的问:「史书上会这麽记着的,千秋万代给人看着的。你不怕吗?你不怕吗?你不怕吗?」
哥哥站着,不知道是愤怒还是惶恐的缘故,他显得激动,胸口起伏,眼中爆出决绝的光芒,他正要反唇相讥,门外却传来了低沉却有力的声音。「怕,就不会做了。」随着那答话踏进门来的,正是父亲,身上还穿着朝服,脸色苍白得厉害,但目光严峻。他是什麽时候来的,又听我们说了多少,我和哥哥竟都一无所觉。哥哥脸色变了,他喊了声「父王」,但我却靠柱站着,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