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青王所说,没过几天,父王便告诉我们,要入宫觐见陛下。

这个消息并不出人意料之外,影姑姑早有准备,她开了箱子取出在离宫办好的朝服,给哥哥穿戴起来,让他绕着屋里走一圈。

那朝服穿起来又宽又大,上衣下裳,中间系一条大带,衣服上绣有龙纹、雉鸟、玉藻和好几种奇特的图案,沿着衣袖一落而下的是绵延的云朵花纹……哥哥穿了,连走路都不对样,他踢着脚走上几步,又抖了抖衣袖,模样说起来有多怪就有多怪,十足别扭。我看了忍不住笑出声来。

「哎呀,哥哥不适合穿这样,」我在一旁品头论足。「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个侯爷呀!」

哥哥没好气的瞪了我一眼,「胡说!」他摆了摆宽大的袖子,做出了个颇有

威仪的姿势。「这是朝服,朝服!你懂是不懂呀?」但那姿态做得实在古怪,反引得我哈哈大笑。

「可是父王穿起来,怎麽就没你这个样呢?」我凑过去,左儿拉拉衣领、右儿扯扯下摆。

影姑姑看了也笑,「现在穿不惯,出去走几步就会好了。」又给哥哥戴冠、佩玉、穿靴。父王在一旁只是笑着瞧,没说什麽。

「给哥哥穿完了,那我呢?」忙乱一阵,我终於想到自己了。

「公主不急。少爷是明早就要跟着上朝的,天没亮就得出门。公主等退朝後才入宫,晚些张罗也无妨。」影姑姑虽然这麽说着,但手上却不闲住,她给我试了几件从离宫带来的衣裳。

来上京後,我终於明白为什麽那些替我开箱的下人们,会掌不住的笑。在王府里看上几日,我才发现,自己穿的那些衣裳,式样老旧、花色也不时兴了;王府里的女孩儿,就连漪水榭的丫头,都穿得鲜艳亮眼,她们说,现在上京流行的是醉染,一件布料染了好几种颜色,只做罗裙,穿起来彷佛把整座春天的山林都藏在裙里似的,上头搭两层白内底单外色的丝衣,整个人就像淩波仙子似的,看起来又端庄、又俏丽!

我看着那些丫头穿起来的模样,心里也想要,但不好说。我总想,来到王府後,父王一定会给我做各种式样的新衣,有红的有绿的有紫的有花的,哪怕是一座山林,即便是把整个上京都藏在裙里,也不算什麽。我这麽想着,心里也不急了,但等啊等,父王却始终没跟我提起这回事。

起初,我以为父王忘了。在上京的父王总是忙碌,他的郁斋经常到夜半还点着灯;他已经经常来我们这儿了,但更多时候是许多客人来拜访他,那些客人都穿戴着公卿服饰,也有看起来像武将的人……他们总在郁斋里谈到深夜才散。我总想,父王公务繁忙,会忽略我也是应该的!

但後来我就知道不是了。是影姑姑阻止着父王替我做衣裳。

「为什麽呢?」我问影姑姑,「我想要哪!」

「公主以後要什麽有什麽,现在赶着做衣裳穿进宫,反而不好。」影姑姑一句话堵了回来,「朴素雅净点,才是真颜色。」

影姑姑说什麽都是对的,我心里知道,但却不怎麽高兴,瘪了嘴闷在一旁,我说,「那我不要进宫去了,多丢脸哪!人家穿得花花绿绿的进宫,我却得穿得像个丑婆子!」

虽然这麽说,但我还是换了衣裳。影姑姑要我拿出那块青王赠的玉,搭着环佩珠链,系在腰上,给我梳了一左一右的对称双鬟。

「要梳高点,梳高点!要簪花,大朵的花!」揽镜自照,我怎麽也忘不了搭船进京时,在城外看见的那些高髻女子,她们还在头上插着各种颜色的花、簪子、钗,说有多好看、就有多好看。

但影姑姑不喜欢,她拿梳子轻轻敲了我的头,那是不行的意思。

「影姑姑,我这样进宫去,会给人笑的。」我委屈地说。

「傻丫头,你穿得花花绿绿跟女市的女孩子一样,才招人笑呢。」影姑姑哼了声。「哪有姑娘家去见婆婆的时候,穿得花枝招展抹脸擦粉?」

她这麽一说,我就明白了,脸顿时红了起来。可不是吗!在宫中的陛下,可是青王的生母,她要见我,不就是婆婆要看未过门的媳妇嘛!

我这麽一想,就窘得再也说不出话来,心里擂鼓似的怦怦直跳,即使脱下了衣裳,仍旧慌慌乱乱、紧张极了,弄得一整夜没法子睡好。

第二天天没亮,哥哥就和父王一同上朝去了。他穿着那身大衣裳,踢着脚走出院落,我在窗廊下看着哥哥远去的背影,心里有些慌。

「姑姑、影姑姑……」我只好回头去缠影姑姑问,「陛下呀,在禁宫里的那个陛下,很凶嘛?」

影姑姑笑了,「现在才想到问这些,晚了吧?」但她很快又接着说道,「陛下一点也不凶,极少给人脸色看的,公主你别怕,只管去就是了。」

「影姑姑怎麽知道?」我有几分不信,只怕她哄我来着。

「怎麽不知道?姑姑跟着柳小姐几年了,从前小姐在宫里的时候,来来去去都是我跟着……」她上下打量我,「这会儿你进宫里谒见,只怕陛下瞧到你会落泪呢!听着,稳稳的,别怕也别羞,你总归是要见见大世面的。宫里面没什麽,陛下也是个人,也是会说话会笑的,你乖乖的让她瞧一瞧,她问什麽,你就回什麽,懂吗?」

我一面听着一面应好,想了想,又问,「姑姑也陪我去嘛?」

影姑姑笑了,摸了摸我的脸:「陛下准我陪着你,我就陪着你。」

午後时分,父王哥哥还没回来,宫廷里已经派了车马来接。

领头来的宫女姓姜,是个与影姑姑差不多年纪的女子,穿着白色衣裳系红色腰带,发髻做未婚女子的打扮。见到我,她彷佛不可置信似的睁圆了眼。

影姑姑先给她行礼。「姜尚官,」她说,「好些年不见了。」

姜尚官眼睛整个儿的红了。「知影。」她只能喊了这麽句,然後就发不出声了。

过了好片刻,姜尚官才慢慢平复声气,「公主,陛下在瑶华宫召见。外头车驾已经备妥了。」再转向影姑姑,「知影,你也进宫去,陛下说想见你。」

我们出了府邸,上了马车,摇摇晃晃的走了一阵,没过多久,便进了和宁门。

说来好笑,在离宫的时候,我就以为离宫是很大的了,出了离宫入了上京,,进了王府,我又原以为王府的富丽堂皇,无可比拟,但这壮阔雄伟气势雄浑的宫廷,却又是全然不同的气派。

影姑姑说得没错,我真是个傻丫头,没见过世面、没领略过大阵仗,从山里头跑出来,一点点小事就够让我惊讶不尽。

姜尚官让我跟影姑姑同车。从和甯门进了宫,又走了好长一段路,穿越好几座门,才进入後宫的领域。

「这宫里,都住着谁呀?」我小声地问影姑姑。

「先皇和前几代帝王,後宫里都置着嫔妃,」影姑姑回答,「不过,现在在位的陛下是女子,又不喜欢男色,後宫就这麽空了。」

我觉得不可思议极了。「这麽大的宫里,只住陛下一个人嘛?」

「枭王乱中,陛下的孩子和丈夫都死了。」影姑姑拿眼瞧了瞧我,「青王还没封爵位的时候,也住这里的,不过长大了,就出宫住了。」

「那麽,陛下一个人住这麽大的地方,不寂寞嘛?」住离宫的时候,就算身边有哥哥和影姑姑,还有小捺子和其他宫人,我也经常觉得无聊寂寞。在那样的时候,我总会去母亲的松崖坐着,对老树说话。「这儿就她一个人哪?」

影姑姑想了想,叹声气,只说了句:「也是可怜……」就闭口不言语。

我说不上来什麽可怜不可怜,但觉得一个人得孤零零的住在这麽大的宫城,只怕很无趣的。

我们终於停了车,姜尚官牵着我下来。「怕公主远走会累,陛下特准车驾进内宫。」她说。

「陛下真好!」我也觉得倘若得自己走上这麽一大段,恐怕早就累坏了。姜尚官听了,微微地笑,她要人带影姑姑去偏殿等着,自个儿领着路带我向前走。

瑶华宫只是内宫中的一个殿阁,但自成一格。走了好一阵,我和姜尚官还在它的前园里绕,园子里高高的苍天大树遮荫可避天,藤蔓交织、群花繁盛、石冷苔滑,隐隐约约可以听见流水的声音,树上鸟鸣清脆婉转。狭窄的花石步道上,偶尔可见穿着浅色宫装的使女们迎面而来,她们见到我,总是低头避到一旁,非常优雅知礼。被宫里的气氛影响,我也不得不谨慎举止,放缓脚步。

走了好半晌,终於走过了石道,穿过荫柳繁花的园子,入眼来的是一座白色的、玉石砌成的壮阔宫殿。

该怎麽说这处殿阁呢?我站在瑶华宫门外,瞠目而视这连想像也无法比拟的宫殿。宫殿的四壁都是雪白的,像雪一般的高墙,顶上是朱红色的瓦,在阳光下闪烁生辉。那屋宇搭盖得那麽高、那麽高,彷佛就要直上天顶,穿着各色衣裳的宫人们沿着碧绿色的回廊扶手立着,风吹来的时候,她们的羽纱裙轻轻的飘起、摇曳。她们都笑着,注目着我。就像是在那艘渠船上我看见的天仙们一样。

「这里简直跟天宫一样呢!」我赞叹地说,在离宫的时候,几时想过这世上有这麽美的殿阁啊。姜尚官听了,又笑了,但那仅仅是刹那的神情。她忽然向一旁退了两步,朝後方行礼。

我回身就看见青王远远地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