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黛華‧有蓉 — 第四章

我和哥哥看着影姑姑的背影消失在廊外,有很长一段时间,这狭窄的屋室静极了,彷佛一点声音也没有,。我倚墙靠着,默默不发一言,哥哥则长时间地看住自己摊在桌案上的双手。我知道他在想什麽──我的哥哥,我们毕竟是打同一个娘胎出生的呀──他想去,他想去上京,这念头已经不只盘旋一日两日了。

我轻声地说:「去上京吧?嗯。」

「你想去?」

「你不也想?」我问。「你一直都想去的,是罢?这麽些年了,每次父王问这事,总是我先回答。我说不去,你才说不去。但我知道你想去、你想去……你想回上京。」

「我对上京的印象,比你深得多。」他试图解释。「那个地方……」

我抢着说:「我不知道那个地方是怎样的,但影姑姑说,那儿乱。」

哥哥沉默了一会儿,轻声地笑,「也许是影姑姑害怕。」

「母亲也怕。」我说,「影姑姑不是说嘛,母亲临终的时候,嘱咐她带着我俩回山上来住,她说,如果一切可以从头,她不会再入上京,愿意在屺山住着一辈子不离开。」

这话让哥哥沉默了许久,他不发一言的时候,经常让我错觉有父亲的影子。过了好一会儿,他低声地说:「母亲还是去了呀……」

「但她没能再活着回来。」她的骨灰就埋在松崖上,那棵老松树的底下。我四岁那年,来到屺山的时候,母亲是父王手上的一陶瓮灰烬。父王在树下掘土,把陶瓮打破,深深地埋在土里──那是母亲遗言交代的後事,即便爹不愿意,也还是按照着她的意思做了。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哥哥的语气里有一丝说不出的欣羡。「你没听过影姑姑说的吗,母亲在上京的时候,多麽有权势、多麽有力量,她虽然人在宫廷,只是个女官,藏在陛下和父王背後,但许多事情都是从她开始、亦是由她转变的……」

「你也想掌握权势和力量?」我听出了哥哥的言外之音。

他迟疑了很久才回答,「不,我不想,」停了停,又说:「至少现在不想。」

但哥哥是想的,不知道为什麽,我就是能够明白他心里那潜藏的声音。他也许不明白权势和力量是什麽,但他自觉的想要得到。而他想要的、他想得到的,都只有在上京中能够获得。想要什麽、想要得到什麽的力量在催促他、在驱使他,他是必然要前往的。

这些年来我总是先回答父王的问题,我说,不,我不愿往上京。但紧接在後回答的哥哥,却渐渐生起了别样的想头。此时此刻,倘若父王就在此地,倘若他再次问我们相同的问题,我也许还是会说,不,我不愿往,但哥哥又会怎麽回答呢?

「我有些担心,」想了好一会儿,我才说,「哥哥,我有点怕呀!我们去了上京,日子就和现在不一样了。」

屺山的四季来来去去,那些看得熟悉至极的山色变化和朗朗天光,总是规律地交替着,初春新绿、入夏晴光、秋叶缤纷、隆冬白雪,这些事物,无论人事如何变迁,一季又一季的回圈从没停歇,周而复始,在大变中循序,在小变中渐进。我习惯了这些季节的变化、单纯的生活,我喜欢山林,也喜欢安静,我不大想离开这儿。

但哥哥和我的想法大不不同,「没什麽会改变的,」他对我说,「去哪里都是一样的。我们会在一起,互相依靠,我会照顾你,而影姑姑会跟着我们。你不想去上京看看母亲生前住过的地方吗?那里或许有人可以告诉你关於母亲的故事,更仔细的、更多的,远远超过影姑姑说的……你、你不想知道吗?还有父王的宅邸、壮阔雄伟的宫廷,你不想亲眼见识吗?」他说着,微微地笑了,「你不想念父王吗?父王可惦记着你呢!王府来的人说,父王给你采办了好些稀奇的礼物,都放在上京,等你去看呢!」

哥哥总能说服我,他总能用言词打动我的决心,这一次也不例外。他说动了我,说动我前去上京。对於上京这陌生的城市,我不害怕,却也不是全然地不害怕,但如果能跟着哥哥和影姑姑,也许恐惧畏怯都是多余的。

「你和我都是在上京出生的,」哥哥鼓动着我,「我总觉得,那个都城召唤着我,它要我去、要我出发,它让我就连梦中也念念不忘,有蓉你难道感觉不到吗?」

我知道哥哥在改变,这两年来他改变了许多地方,不再和我争吵一些细微末节的琐事、不再乱使孩子脾气了。他身长拉高、眼神也便得凝练深沉,他似乎永远都在思考着些什麽,变得愈来愈像父王……但在这一刻,我突然觉得,也许这些改变都是我的错觉,他不是变得像父亲,而是像一个我从没见过的人物。我端详着他的模样神情,心中莫名感伤──影姑姑说得对,我和哥哥是不大一样的。

「想去吗?」他问我。

「嗯,想去。」我说。我顺着哥哥的意思回答。他想去上京,就让他去吧……心底深处我彷佛听见母亲的声音,倘若母亲还在,也会这样说吧?她是最温柔的人。

哥哥满意含笑,他对我点点头,意在嘉许,他说,那太好啦,你也愿意去,我才放心,总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山上吧?父王知道了也必然高兴的,爹总为了你不愿意去上京,所以伤脑筋呢……他说了好些话,有安慰我的、鼓舞我的、也有纯然高兴的,他说着,走了出去,说要让人把此事快马回上京,回报父王。他轻快的脚步踩在回廊上,渐渐远去。

母亲如果还在,真的会允许哥哥和我去上京吗?我再次询问心底的声音,但那熟悉的音律已经消失。娘已经离开太久太久了,久到在我的梦中,她只是一个朦胧的形象。她美吗?她真的美吗?她真有如我想像的那般飘然出尘吗?我还能不能相信自己在梦中所见到的那个影像呢?如果她还在,又会给我怎样的回答呢?我轻轻叹了口气,恍惚中听见窗外秋风吹叶的瑟瑟声,窸窸窣窣,一阵一阵,一阵又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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