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圣崴已经好几天没看到尹俪曦了。

那天晚上回来,大厅里的玻璃碎片已被她收拾得一乾二净,地下室的门也已合上,而且里面的东西全然没有被动过的痕迹。她的房门关着,并未熄灯,不知究竟在做些什麽。然则使他意外的是,她竟然还在──她没有离开!

在失控爆发,忿然夺门而出之後,他已反省自己不该负气说了那些话,尤其是在尚未确定她是否真的失忆的情况下。即使他後来曾考虑要跟她道歉──毕竟他从来不曾对她说过这麽重的话,就算是以前的她,见了他那麽粗暴的一面,也必定会惊吓过度──然而,她却似乎有意回避,於是也就这麽算了。

江圣崴回到房间,随手放下钥匙和外套,便转身打开音响,挑了张古典乐CD播放。他扭开衬衫上面几个扣子,斜躺在沙发上,任意从茶几上抽了本杂志翻阅,但书没看进几页,整个心思却已被和尹俪曦之间的种种给占据。

音响流泻出轻快愉悦的小提琴演奏,是韦瓦第《四季》的春之乐章,也是他和她过去最喜欢的曲子之一,然而现在听起来,却像是在嘲讽他的失败一样。风雨哪有这麽容易就能过去?和谐的乐章只是不实际的想像。他不耐地关掉音乐,挥之不去的烦躁引发了小酌一杯的渴望,或许,现在也只有酒精能帮助他紧绷了数日的神经放松一下。

想不到下了楼,却看见厨房的灯亮着。走近一瞧,果然是她。她不知道鬼鬼祟祟的在做什麽,乍见他时还退了一步,似乎是想躲起来,但彷佛又知道躲不了,於是僵在那儿不敢动作。他在门口止住步伐,而她只是一个劲儿的低着头,瑟缩地动也不动。

他漠然地注视着,令她局促不安,终究旁徨地缓缓抬首,试探叫道:「圣崴?」

他仍旧沉默不语,使她更显惶恐,慌张地拿起流理台上的马克杯,就要绕过他上楼回房。

不过她才走出厨房,他就看见她遗留的吐司面包。他是在外面用餐後才回来的,时间已经不早,难道她还没吃饭?

他大步迈开,三两下便追上她的步伐,而她却受惊似的走得更快,他心一急,拉住她的手臂,逼迫她转身面对他,却不意使她杯中的热牛奶泼洒他一身。

「啊……」她惊叫了一声,心慌意乱地道着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怎麽办……」她焦急懊恼地想用手替他擦拭,而他闷哼了一声,一手抓住她手腕,阻挡她於事无补的动作,另一手则拿走她手中的马克杯,将之放在近处的高脚桌上。

紧接着,他理所当然地拉着她回到厨房的流理台水槽前,打开水龙头便先将她的手冲洗乾净,然後才是打开衬衫剩余的扣子清理自己,口中还不忘沉声命令:「不许走。」

所幸热牛奶泼洒的范围不大,让他胸腹之间虽有些微发红,但并不严重。他又检查了她的双手,发现她的右手指尖跟掌心有几处被利物划破的伤口,不像是新伤,却很可能是因为刚才碰了水才再度裂开。而她的左手拇指内侧,则有一片瘀青,看起来也是旧伤,但不知道是怎麽弄的。

他眉头深锁,扣着她的手腕,将她带到客厅的沙发前,示意要她坐下,而她从头到尾都像傀儡娃娃般地任他摆布。他去打开了大灯,从柜子里搬出医药箱,蹲在她跟前,一边帮她包紮伤口,一边问道:「手怎麽伤的?」

「不小心、不小心弄的。」她像是做错事的小孩一样,不敢看他。

他拿起防水透气OK绷,仔细地贴着她的右手指尖,猜测道:「玻璃碎片?」

她不敢说是,又不敢不答,只好轻得不能再轻地点了点头。

他眉间皱摺更深,眼底闪过一抹自责,捧着她的左手,他满脸不悦地再问:「那这边呢?」

「对不起……这是……是……我不小心被门夹到的……」她怯懦道,想抽回手,却又被他紧握着不放。

她频频道歉让他不解,毕竟她从刚才到现在都没做错任何事。不过他也没深思,先关心道:「还没吃晚餐?」

「嗯。」她小声地应了,深怕哪里一个做不好,会再度触怒他。

他不置可否,倒是见她屏住气息,僵硬不敢挪动半分的神情比较令他好奇。

「在想什麽?」

「没有。」她不敢多说什麽,心里反覆担忧着自己很糟糕、不断制造麻烦这件事,尤其他难看的脸色,使她更加笃定他对她的厌恶。然而他始终抓着她,让她逃也逃不了,掌心传递过来的温度更是烫人地提醒着他的存在。

他缄默许久,看出她的浑身不自在,然後终於放过她,将她的左手轻放在她的膝上。

她想要起身,却碍於他挡在前面而动弹不得。她困扰地瞄了他一眼,不知他心里究竟有何盘算。在她如坐针毡地发愁之间,不意轻咳了两声,又引起他的注意。

「怎麽了?」

「没事。」她答的极快,一副不想让他知道的模样。

「嗯?」他忽然发觉她今天行止很不对劲,认真一想,她刚才在厨房和他说话时似乎也是懒洋洋地倚靠着橱柜,走路的脚步拖泥带水的,一点也不像平时的她,还有她没精打采的倦容──根本就是生病了!

像是要应验他的猜测,她又闷咳了几下。他站起来弯身以颊贴住她的额面,然後或许是感觉不太明确,又搂过她的肩膀,让她整个脸颊贴靠在他的腹部,等於是半拥着她。

「为什麽不去看医生?」他站直着身凝视她头顶的发旋,感觉她的体温似乎微微高了一点,虽然不严重,但此刻他的心疼之情却显露无遗。

「睡一觉就会好了……」她迟疑了一下,分不清是羞愧、自责,还是委屈地道:「提款卡密码我都忘记了……我身上的钱不多了,所以想省一点。」

他听了心一阵揪紧,想不到「节省」之类的字眼会从她的口中说出。若不是他那天早上随手从皮夹里拿了几十块钱(美钞)给她後就不曾再跟她说话,生长在富裕家庭的她,从小到大要什麽就有什麽,几时需要为了家计烦恼?

他一方面懊恼自己当时真的太冲动,吓坏了她,另一方面又很想知道失去记忆之後的她,对於自己的处境,心里作何感想。

「你没钱怎麽不跟我说?」

她禁声不语。

他稍稍推开靠在身上的她,想要看清楚她脸上的表情。

「说话啊,如果我一直没注意,一直没想到要给你生活费,那该怎麽办?」她这几天到底都在做什麽?怎麽会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不堪?说着说着,他竟然生起气来,却不知道究竟是气她多一些,还是气自己多一点。

「我……我有在想要找工作了……」她弱声道,胆怯的语音突显了某种不明的心虚。

「你想找什麽工作?」他一脸狐疑。虽然他自认这麽问已经很客气了,毕竟他本来想说的是:她能做什麽工作?

果然,他真的是这种反应!她不安地扭绞着手指,低着头不敢看他,「不知道……你说我做过杂志设计,可是我想不起来,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做──但如果是短时间要找到工作的话,附近有些地方在徵人,那些我应该还做得来。只是……我还没问过他们可不可以让我去上班。」

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她的气质和那些工作格格不入的关系,相信她自己也心里有数。江圣崴觉得头开始痛了起来,完全无法想像她去做那些端盘子、结帐员,或是清洁打扫之类的工作会是什麽样子,除却衣着打扮风格天差地远不说,她的个性也一点都不适合做服务性工作。

然而,当他似乎看见了她的自卑自厌,甚至愿意去做那些对以前的她来说非常屈就、贬低身分的工作,不禁怀疑是不是他的话真的对她造成了很大的伤害?

他皱眉凝视着她,想道歉,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况且,他心里仍有一部分不认为自己有说错,只是当时说得太过直接而已。

他沉吟了下,语重心长道:「如果不想做那些工作不必勉强,生活上要用的钱我会定期给你,如果真的忘了,你要主动跟我说。工作慢慢找,做你想做的就好。」

像是担心她会受不了工作压力,他又补充,「要是不想工作,想学点东西、找点事做也可以,这些我都能照顾你,但如果你要买什麽东西,就必须先经过我的同意,了解吗?」

「嗯。」她乖巧点头,重新燃起希望般地看着他。

「好了,上去休息吧!」他不太自在地抹抹脸看向别处,退开来让她起身。

当她正要回房,他忽然又想到了什麽叫住她,「等一下!」

她困惑地回头,只见他重新泡了杯牛奶递给她,然後又摸了摸她的额,还好温度并不高,「喝完早点睡,明天早上起来如果还在烧,打电话给我,我带你去看医生,听到吗?」

「好。」

她离开後,他跟着收拾好东西关灯上楼。回到房间,他重新打开音响,觉得《四季》似乎不再那麽刺耳了。躺在沙发上,他爬了扒头发,沉思着她的转变。

过去尹俪曦也常在他们吵架之後跟他忏悔,但却不曾像这次──这麽「澈底」的感觉。他不曾见过那样的她:不像是装可怜,而是真的很羞愧自惭的神情。

难道,是失去记忆使人改变?抑或是在失忆後她只能倚赖他,而他忽然态度大转,促使她跟着改变?但无可否认的,在看到她愿意为自己的生活开始想办法,看到她似乎变得比以前更独立的时候,虽然觉得有一点心疼,却有更多的是安慰。

虽然,他一时尚无法习惯於两人间急速转变的关系,无法像从前自然对她微笑,也不愿再猜测她心里是否在盘算什麽……更不知道──是不是要就此原谅她?

如果,她真的全都忘了,那麽恨她,还有意义吗?

然而,那些欺骗、背叛,岂是用「遗忘」作理由就能被原谅?

或许,他真的该给她一点时间,证明她是不是真的忘记,是不是真的有心悔改;而他也不能再像过去那麽宠她,或许就像Aland曾对他说的──「不要成为让她堕落的帮凶」。

以往她所犯下的错,就算是他也负起一部分的责任,但她终究还是他的妻子,他应该再给她一次机会,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