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圣崴接到电话後,立即招了计程车赶到医院。
等了一夜,终於等到尹俪曦从急诊室转到加护病房,以及一个噩耗。
医生告诉他,由於撞击造成颅内出血的部位过深,无法开刀,只能等病人自行将血块吸收。他们能做的事,只有静待观察,看她是否能度过危险期。然而,以她目前处於重度昏迷、丧失意识的状态,若昏迷指数一周内没有提升,他就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亦即她将永远不会醒来。
「最坏的打算……为什麽会变成这样呢,Lizzie?」江圣崴身穿隔离衣,看着尹俪曦的眼神混杂着深沉的痛苦与怨恨,神情疲惫而憔悴,「……我早就知道你变了,只是我一直在等,等你跟我坦白、等你自己告诉我……可是,难道这就是你给我的答覆吗?」
「你要我等到什麽时候?要我该怎麽对你才好……」一周已经过去,她的昏迷指数丝毫没有提升的迹象,让他不禁束手无策。
这一周内,除了无法调度的工作外,江圣崴已将所有时间都用在了解她的病情、为她寻找更好的医生上,但都得到类似的答案。最多,只有医生告诉他,可以试着开刀,只不过成功机率不到一成。
「你要的,我都给你了,不是吗?」深锁的眉头流露出化不开的悲伤,江圣崴对着昏迷不醒的结发妻自言自语。
「我们以前不是好好的吗?从认识到结婚……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吗?为什麽突然说变就变?为什麽要用这种方式逃避我?为什麽,你对我这麽残酷……」
咽下喉间的酸涩,他的双眼不曾离开她插着呼吸器的容颜。
「不过……至少你又愿意听我说话了,像以前一样,静静地待在我身边……」他苦笑了下,低叹口气,「虽然以前明明是你比较爱说话的……没关系,以後换我来说给你听,天天说给你听……」
「Lizzie,是不是我对你还不够好?……只要你能醒过来,不管你还要什麽我都给你,我都给你……好不好?只要你能醒过来,我们就重新开始,好不好……好不好?」
他哀求般地喃喃自语,反覆着同样几句,直到会客时间结束,被医护人员请出病房为止。
*****
隔日,江圣崴在居所正苦思是否该转院才能给尹俪曦更好的治疗,却忽然接到医院的来电。
该办的手续他都已经办妥,转呼吸照顾病房的事应该也没这麽急……该不会是她病况有变?
他焦心地接起电话,果然听到一个如雷贯耳的消息,震得他全身泛起鸡皮疙瘩,动弹不得。
──是个好消息。
他们说,她清醒了,她真的醒过来了!
震惊与狂喜将他连日来的困顿疲惫一扫而空,他迫不及待地驱车前往医院。
只是,电话里对方好像有些什麽话说不太清楚……不管了,那些都不重要,只要她醒来了就好!
到了医院,他依着医务人员的引导找到了尹俪曦所在的病房──她已经转移到一般病房了──当电话中对方告诉他,她奇蹟似的恢复神智时,他也是同样觉得不敢置信。
或许,是他这几天日日夜夜的祈祷奏效了?
一进病房,他立即认出她来。虽然仍然打着几管点滴、看起来有些虚弱,但呼吸器已经拿掉,人也清醒地在听医务人员说话。
看见他,医生拿了几张X光片、病例报表要向他说明她的病况,但他像没看见般绕了过去,直直走到她的床前。
「Lizzie──」他握住她瘦弱的双肩,想要拥抱但又怕弄疼她,於是只敢将额头轻靠在她的肩窝,一股担忧在此刻松懈了下来,「你听见我了、你听见我了,对不对?你醒了,太好了、太好了……」
「不……你……」细微而带着惊惧的声音,发自她的口中。
察觉她的僵硬,他退了开来,然後看见她脸上抗拒的表情与陌生的眼神,让他胸口瞬间抽紧,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见状,医生护士们赶紧围上前来跟他解释她的状况。
「江先生,您先别紧张,江太太并不是排斥您你,她只是……这个……」
「江先生,您请听我说。根据医疗评估,虽然病人已经清醒,但脑部还是有一些血块尚未完全吸收,而且由於脑部受损,让她现在处於思考、反应迟钝的状态──」
听着解释,江圣崴终於回过神来,「医生,你说我太太她到底怎麽了?」
「江先生,您应该感到高兴的,她能够脱离昏迷已经是上帝的恩赐,虽然可能有一点状况……」一名护士见他不太高兴的表情,抢话道。
医生阻止了护士的怪罪,接着解释:「是这样的,根据我们刚才的观察,虽然江太太的思绪反应比较迟钝一点,但还是能正常跟人沟通。只不过人的大脑是很复杂的东西,有时受损对病人造成的影响是科学无法预测的。像江太太应该是伤到了大脑主管记忆的部位,让她丧失了某一部份的记忆,至於她到底还记得什麽,可能需要再做进一步的测试。」
江圣崴看着病床上的尹俪曦,神情复杂地欲言又止。
「江太太,他是你的丈夫,知道丈夫是什麽吗?就是你跟他结婚、你们住在一起──」一名护士见他难过莫名,於心不忍地代为询问。
「我知道。」她微微点头。
「啊,太好了,还能够沟通!看样子她大脑主管语汇意义的区域应该没有受损,这样照顾起来您会轻松许多。不过当然,还需要进一步试验才能确认她到底保有哪些记忆,这需要靠您多多和她说话才行……呃,江先生?」看他面无表情的模样,医生有些担忧。
「……请问她还需要住院观察多久?」
「嗯,在您来之前,我们就已经为她做过检查,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这两天就可以办出院手续了。」
「好的,谢谢你们。」他向医生、护士等人微微鞠躬行礼,「请让我和她单独相处一下,可以吗?」
「当然,您请便。要办出院手续时再麻烦您找这位护士小姐就好。」说着,医务人员们便陆续离开了。
病房内剩下他们俩後,江圣崴静默地坐在床畔凝望着她,久久不发一语。过了许久,他缓缓伸出手,将手掌贴上她的脸颊,手指轻轻擦过右眼眼尾的黑痣。
「Lizzie……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她摇摇头,神情带着畏缩与抱歉,「不……也不记得我是谁……」
他的触碰让她瑟缩了下,他只好收回手,轻声道:「没关系……忘了也没关系……」深锁的眉宇,让他出口的话看起来像是在说服自己。
他扯起一抹苦笑,看着她的眼神忽远忽近,好像一会儿看着她,一会儿又看着过去的回忆。
「你还记得什麽?你知道我们在哪里吗?」
「唔……我们在……在……」她皱起小脸想了很久,不太确定地问:「是……医院吗?」
「对、对!是医院!」他激动地握住她的手,急切地再问:「那你记得我们的家、我们住在哪里?知道外面是什麽地方吗?」
「家?哪里……什麽地方?」她重覆着他的话,一副很困扰的模样。
「那你还记得,你是在台湾长大,後来才来到纽约读书的吗?」他眉头的皱摺加深,开始泄气下来,说话渐显无力,
「抬万……纽约……纽约是地名吗?」
「对,是地名!纽约是都市,就是我们现在在的都市!」看她似乎模糊想起了些什麽,他又重新燃起希望,「太好了,你一定能慢慢恢复记忆的。」
她仍然退却地看着他,脸色有些苍白。
「Lizzie,你还记不记得你最喜欢的那间餐厅,那里的法式料理总是让你赞不绝口,等你好一点,我们就再去捧场,好不好?」
「我、我不……」她小声地想表达根本没有记忆,但话到了嘴边,还是选择接受,「……好。」
「还有、还有,我们可以一起去看戏,去看你最喜欢的剧码──『歌剧魅影』,你说了好几次要再去看一遍,我却一直因为工作的关系没陪你去,说不定去看完戏後你就会想起我们曾经在那边约会的情景,」看见她点头回应,他更是高兴地滔滔不绝,「还有,我们也可以去你最常去看展的新当代艺术馆,看那些前卫艺术作品,说不定……到时候我的画也有机会在那边展出,你也可以……」
说着,似乎觉得有什麽不妥,他没有说下去,反而转了个弯说道:「或是你想不想去买东西?你过去最爱打扮了,你出院後我就带你去逛街,说不定,一到百货公司你就自动知道要往哪个方向走了!」
「呃……嗯。」
「过去我一直忙於工作,很少陪你逛街,但以後只要你想,我一定抽出时间来陪你去,帮你拿东西,让你尽情采购,你觉得好不好?」
「呃……好。」
说到这里,江圣崴终於发现她的反应并不热络,甚至是既兴趣缺缺又苦恼於不知该如何是好,脸上的表情尴尬得可以。
「我……我是不是说太多了?」他终於发现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是他一个人在说话。
「那个……你……你是谁?」
这句话像是甩在他脸上的巴掌一般,让他的表情瞬间凝结。
「我是……我是Savy,是……你的丈夫……」
「嗯……Savy,我、我头痛……想睡了。」她怯生生的道,身子往被子里缩了一分。
「头痛?我叫医生进来──」
「不用……」
他冷静下来,看她的确是脸色不佳,但有更多的是对陌生──对他的拒绝。
「没关系的……」他再度喃喃,然後对上她的眼,「Lizzie……你别怕我,我会照顾你,明天我们就回家,好吗?」
「嗯。」她似懂非懂地答应。
「嗯……好吧,」一直对着她生疏的神情与互动,他有些无法承受,於是焦躁地站了起来,手扒了扒凌乱的黑发,道:「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接你。」
「好。」
听到她的应允,他像是片刻也待不住般的快步离开,然而走到房门口又於心不忍地回头看了一眼,却终究没多说什麽,叹了口气便撇头离开。
*****
隔天,江圣崴果然开车来替她办出院手续。
他看起来像是睡得不太好,俊颜上有着倦容,眼中也有点血丝,但心情还不错,跟昨天晚上的局促不安比起来轻松许多,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
「俪曦,」他用中文叫她的名子,「听得懂吗?你还记得怎麽说中文吗?」
「啊!」尹俪曦吓了一跳,讶异於自己竟然听得懂,「听得懂!中文……?我会说中文!」
看着她毫无掩饰的单纯模样,他笑了,「是呀,俪曦,我们都是从台湾来的,讲的就是『中文』……或者说是『国语』。你可能还会说『台语』或『客语』,但是我没听你说过,我也不会。」所以就没办法帮她确认了。
「中文、国语……台语、客语……我真的会耶!」她一个字、一个字的念,像是小孩子发现新玩具一样,「我真的会说──国语!」
「在医院,我听见大家都在说……英文,对,是英文!我以为我也只会说英文。」她搔搔脸颊,对於发现自己的「新能力」很是惊喜。
「是啊。不过,我们以前在家,都是用国语沟通喔!」
闻言,尹俪曦愣了一下,神情茫然,问道:「是吗?」
他停顿,像被看穿什麽似的抹了抹脸,答:「当然。」
转眼,他又挂起笑容,就着街头景物热络地介绍起环境,一会儿告诉她哪里是吃喝玩乐的好去处,一会儿说哪栋建筑物是知名景点,一会儿又讲起纽约琐碎的历史典故、八卦趣事……
他一直说,她就安份地听着,或不时提出疑问、发表赞叹,他不再表现出昨晚那种想要她恢复记忆的渴望,反而像把她当成一个从台湾来的游客一般。
「到了,我们家。」他停好车,绕到她那一侧帮她开车门,并且极为自然地牵起她的手,「俪曦,想不起来的,就别硬去想它了,你没事最重要。」
她眨了眨眼,不懂他为何在一夜之间有这麽大的改变,但似乎也没什麽不好,便顺从地点点头。
打开门,典雅气派的装潢立即映入眼帘:不论是高级木材订制的壁橱、鞋柜,廊侧放置的翠绿盆栽,甚至是不引人注目的伞架……入眼所见的一切细节,都含藏着新古典主义的设计风格。
江圣崴带上门,牵着尹俪曦穿过玄关的衣帽间与楼梯,进到屋内大厅。
宽敞的大厅有着同样调性的装潢:富丽堂皇的吊灯、雕琢细腻的壁灯、辉煌豪迈的壁炉、宫廷气息的沙发,角落还摆着一支贵而不骄的立灯,在在地突显出屋子主人的性格。
「我们家……」她一开始看得有点目瞪口呆,随後皱起秀丽的眉头,「是不是跟别人不太一样?」想不到外表朴素平实的建筑内,竟有着全然不同的氛围。
「欢迎回家。」他专注地看着她的表情,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俪曦,」他轻声唤她,认真的语气中带着一点不确定,「你喜欢吗?」
他相信,受伤会使人遗忘认知的记忆,但感情的记忆、身体的记忆却不会随之遗忘,就好像他从昨天到现在的观察:她听话时的神情反应、她说话时的腔调语气、她走路时的姿势仪态,都和以往没什麽两样。
他曾担心车祸失忆前的她已变了心,或许可以藉这个机会证明。他相信──如果她从前不爱他,那麽现在将不会有任何不同。
她看了他一眼,既疑惑他为何这样问,又莫名地感觉了然。
「我……我说不出来……」有点抱歉地,她问:「Savy……你的中文名字是什麽?」
「圣崴,姓江,江圣崴。」他顿了一瞬,才答。这一次他的反应不如昨晚那般大,但还是有点狼狈的痕迹。
「俪曦,你姓尹,你以前……都直接叫我的名字。」
「圣崴,」她握住他的手,身子靠近了些,诚挚地回应:「虽然我现在不记得,但我对这里感觉很熟悉,我相信……等我恢复记忆後,我一定会比现在更喜欢这里。」
他心中一动,忍不住抱紧她,但感觉到怀中的她因受惊而僵硬瑟缩,便立即放手。
「没关系、没关系……不必逼自己想起来,」他又强调了一次,然後才道:「重要的是现在、是未来,我会一直陪着你……让我一直陪着你,俪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