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邦坐上长椅,双手握紧又放松,同样动作重覆数次,最後伸出左手,在低音区快速地弹一个八度音阶。瞬间,宾客们的眼睛为之一亮,多朗伯爵更是露出兴奋的笑容。

受萧邦的演出吸引,众人不由自主地往萧邦走去,围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圈子。同有川被挤在人群之中,胸口闷得呼吸困难。她抚着胸口,悄然退到布帘後头的露台上。尽管隔着厚重的布帘,她依然能清楚地听见萧邦的钢琴声──低沉又刚毅。

「原来是同小姐!」忽地,她身後传来男人的声音。

猛然回头,她见到对方後意外眨眨眼。是李斯特站,嘴角噙着一抹优雅的笑容。

「李斯特先生!」她惊讶。「很高兴见到你!让我猜猜,你也是受邀来演奏?」

没想到,李斯特摇摇头。「不,我只是单纯地来参加晚宴,和那些贵族们谈个天、跳个舞。」

「是吗?那真是可惜了……」

似乎是因为她为他的惋惜,李斯特垂眼轻笑起来,走到她身旁,手肘靠放上腰部般高的石墙。「能像这样,到外头赏景不也很美吗?你瞧,高踞在黑暗穹苍里的月,今日在,昨日在,当然明日也会悬在同一个地方,每日、每月、每年亦复如此。」

她不解他话中的含意,却顺着他的话。「是的,无论千百年後,它依然会在天上。」

「那麽,你告诉我。」李斯特的面庞忽然变得寥落。「千百年後,人们看到的是同一轮月吗?」

「是的。」

随她的应和,他沉默半晌。再度启口时,语气听上去苍凉沉痛。「我们仅仅见过两面,但是,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现在她在哪?」侧过头,她忍不住问。

「但愿我知道。」这句话带着深深的无奈。没等她答,他的话锋立即一转,凝视明月的双眼回过来,深深望向她。「弗雷德里克……对你很好。在他的生命之中,你占了极重要的位置。」

「对我来说,弗雷德里克也是极重要的人。」她笑。「也是我一直在找寻的人。」

「你是幸福的。他也是。」李斯特说着,视线自她身上移开,双眸蒙上一层凄愁。

「相信,李斯特先生定会找到心属的对象。」她不明白他的忧愁,只好安慰。「弗雷德里克比喻,两人的缘分就如同奏曲的双手,总是会有相撞在一起的时候。不是吗?」

「但是,当左手与右手一交叉,它们就错过了。」他一叹。「我和她……已经错过了。」

「但愿,这首曲子还未结束。」她垂下眼帘,不知道还能说什麽。

他也沉默了。这顿静默间,传来萧邦轻柔的钢琴声,与适才快速又低沉的曲调有着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你听,那情感充沛的琴声。弗雷德里克用口诉不尽的话语都用琴声告诉你了。」他阖起眼,打破沉默。「同小姐,我感到抱歉至极,令你听许多不愉快的话。我想,见到你之後,我有些迷失自己。我以为我已经淡忘她,但是,你的出现却提醒我,一切都是自欺欺人。祝福你,这该是个愉快的夜晚。」说完,他的眼神恢复精神,回到宴会厅前,嘴角恢复先前的温雅笑容。

来宾跳完舞,纷纷离开大厅,到隔间小室享受今夜丰盛的晚餐。六人坐成一桌,侍者会替他们把可口的食物切分开,分给在坐的每一个人。

萧邦和同有川坐在李斯特与德爵夫妇俩对面。自从与李斯特在露台的谈话之後,同有川不由自主多留意李斯特两眼,却已不见他眼底的伤悲。

侍者端上装在雅致小篮中的奶油面包。身为主人的多朗伯爵高兴道:「各位,请慢慢享用。」

迟迟不敢动手的同有川见其他人都伸手到篮里拿一块面包,也不好意思跟着照做。

「刚出炉的面包总是最可口的。」德爵女士用餐巾摀着嘴呵呵笑。

她的话没有得到回应,一旁的人都不作声轻暼她一眼,低头继续吃着盘里的食物。

陆陆续续,侍者把其它菜肴端上饭桌。宾客之间的谈话渐少,後来,除了偶尔的几句闲谈与刀叉交碰的声响,饭桌之间只剩下一片沉默。

晚饭後,不知是谁提议让大夥儿回到前厅跳舞,宾客笑笑闹闹又舞蹈起来,这次,乐队演奏的曲子狂乱快速,不论男女老少,情绪都瞬间激昂。他们大力舞动,欢笑声响遍在大厅角落。

萧邦却无心再舞,拉同有川悄悄钻出手舞足蹈的人群,退入幽静的花园。周遭气氛一下子变寂静,他的指尖轻触上她的手,又立即收回来,反覆数次,最後,他鼓起勇气,轻轻捏着她的手。

「很早以前,我就想这麽做了。」

「我知道。」她露出淡淡的笑靥。「但是,仍然有许多事情,我还想不起……」

「没有关系。我只要知道,你对我的感觉依旧。」他带着淡恬的笑意。「况且,时间,还多着,不是吗?」

时间?

她被点醒一般怔了半晌:在两百多年前的法兰西王国生活一久,她渐渐不思考回去的事情了。不知不觉中,她习惯这里,科技不如二十一世纪发达的生活了。

「时间……」她咬紧下嘴唇。「是的,我想是的。」

「有川。」他伸手抬起她的下颚。「我不在乎你从多遥远的地方来。曾经,我让你从我身边离去,现在,我再不愿,也不会让你走了。」

她抚上他的面庞,温柔却诚实回应他的告白。「不论我们之间的宿命是如何,或许──我是说或许,将来我们会分隔两地,但是,你要知道,琴声永远会使我思起一个人──那就是你,弗雷德里克‧弗朗索瓦‧萧邦。」

「别这样说。」他低下头,顶上她的额间,轻吐道:「我想吻你,但不是现在。」

「为什麽?」

「你的双唇是洁净的,我不愿亵渎它──我愿等到值得的那一天来临。」

「值得?」

他微微一笑,调开头,牵着她继续在花园中漫步。「等那一天来到,你会明白的。」

她歪起头。「真的会来吗?」

她的问话让他不安地迅速撇她一眼。「当然。」

园中有一处小喷泉,她拉他坐上泉边,黑瞳深深凝住他的眸子,认真地道:「告诉我,当初我们为什麽分开?发生什麽事?」

他先出乎意料抿起嘴,随後摇摇头。「不重要。」

「不,告诉我。」她拧起眉。「和我有关是吗?我必须知道。」

「都过去了。不必再提。」他简短答,想结束这个话题。

但是,她不满意他的答案。

他只好道:「现在不是谈这件事情的好时机。况且,比起那些,我更在乎现在。过去的、未来的事情我改变不了,你也是。」

她勉强露出一丝笑容。

这时,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是侍者推开後门,穿梭过花丛间,来到两人身旁。

「终於找到您了!萧邦先生,伯爵想邀请你与李斯特先生合奏一曲。」侍者微喘着气。

「是吗?」他的脸色不着痕迹沉下来,为侍者的打扰感到不快。但这顿不愉快很快消逝於他脸上。「我知道了。」

随侍者,他携同有川回到大厅。不远处的钢琴上,李斯特已坐在长椅上,自信朝他露出微笑。

「萧邦先生,我们洗耳恭听。」多朗伯爵大笑。

他向多朗伯爵点头,徐徐步到李斯特身旁。

「弗朗茨。」他原本毫无情绪的嘴角挂上一抹优雅的弧度。「我的右手受伤了。何不如此,你移到左侧,左手弹低音部,右手奏和声,我在高音区弹主旋律。」

李斯特一勾眉,什麽也没说就向左挪一些,空出右边的位置给他,并立即伸出左手,毫不犹豫按下琴键,沉重缓慢的沉浊旋律瞬间从钢琴唱出。

顿时,同有川感到一阵熟悉,下一秒,赫然发觉那是李斯特的「死之舞」起头的调子。

萧邦坐定,右手摸上琴键,一串一串的十六分音符如瀑布般滑下。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下,他受伤的手伸向李斯特,等待着。

意会他的意思,李斯特斜睨他一眼,伸出空着的手与他用力一握。

「成交?」萧邦勾起嘴角。

「成交。」李斯特咧嘴,大笑出声。

两人相视一眼,注意力不约而同地放回钢琴上。

一个是钢琴之王,另一个是钢琴诗人,不论何者,弹琴的技巧都是在万人之上。两人同时凌驾於一架钢琴之刻,这炫丽、不可思议的演出令得在场之宾客各个目瞪口呆,连同有川也是怔愣地望着这任何赞美的词已经无法形容的演出。

「魔鬼,这两个人一定是魔鬼!」她喃喃说道。

与李斯特近乎霸道的和弦比起来,萧邦的主旋律显得轻柔许多。好几次,像是野狼追逐白兔,萧邦的左手指上升下降於琴键之间,快得令人瞧不清楚。李斯特仍悠哉地弹着低音键,另外一只手仿着萧邦的主旋律,不过,他把十六分音符转换成八分音符,除此之外,也省略许多装饰音。

李斯特的副旋律显然掌权整首曲子,但并未使曲子听上去不协调。反之,观众们耳中听见的旋律仍旧是萧邦奏的调子。

随着乐曲进行,李斯特的注意力却调向窗外的一袭黑夜,修长的十指在琴键上依旧舞动,但望着窗外的双眸却透露出他的心不在焉。

一旁萧邦察觉这一点,歪歪身子,附在他耳旁说几句。不知道说了什麽,李斯特立即甩甩头,猝然清醒般回过神,注意力回上钢琴。

曲子结束之前,两人再度对视一眼。霎时,四个重音落下,俐落整齐结束整首曲子。

这四下重音深深地敲入宾客心中,尽管乐曲已不在耳边回荡,却响彻在众人心头上,久久无法散去。

场面一片鸦雀无声,之後,猛地爆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完美!实在是太完美了!」赞叹声自四面八方传出。

弹琴的两人知道,这场即兴的演出在今晚过後,会是贵族们最热门的话题。

今晚的宴会,随着琴声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