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从我那天认识她之後,只要我到球场上打球她就会背着单眼相机出现在後面,刚开始很不习惯,过了段时间大概是一周後,我就逐渐适应了。

而她成了火哥口中「我的女朋友」这形容词。

而我变成「根本不是她男朋友」的这个人。

对於被冠上「阿孟的女朋友」这身份,她并没有承认或否认,也许就像火哥跟我说的「叫什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人的个性。」

她个性很安静,而且每次来都会拍照,除了拍我之外也会拍其他人,我曾看过她的相机,里面除了我打球的照片之外,还有几张街头照。

其中一张拍的很奇怪,什麽都没有,却只有一个路灯而已。

「这个叫做孤独。」当我问她是什麽时,她这麽跟我说。

我总是大约七点多开始打球,而她则是七点半左右到这,从来不曾迟到过,我曾无聊算了一下,她最晚是七点三十五分到这。

除了爱迪达的全套运动装之外,她也会做很中性的打扮,例如牛仔裤和衬衫这样。

打球打到九点多时我就会回家,而她也会这时後跟我说再见。

今天是四月二十五号,一个下着毛毛雨的天气,即使如此我依然带着篮球和书包到这,然而跟我想的一样,根本没什麽人来。

没有火哥,没有打球的人,但我却还是碰到她。

她依然拿着相机随意拍着。

「今天没法打球了。」对於她的出现我居然没有感到惊讶。

「所以你要走了吗?」她问。

「今天不打球,逛街吧。」我指着旁边的龙山寺闹区。

「这是在约我吗?」她很正经的说。

「呃……」突如其来的回应让我不知道怎应对。

「开玩笑的啦,不过如果你真的想约我,那我想跟你说一句话。」

「什麽?」我突然全身发烫。

「走吧。」她笑的很灿烂。

我们走进龙山寺闹区,晚上的这里人群很多,尤其是小吃类的,宛如一座小夜市。

「你肚子会饿吧。」她说。

「为什麽你会这样问?」

「因为你都只吃面包和麦香奶茶而已。」

「你怎知道?」

「我就是知道。」

「所以你很喜欢吃面包?」她接着说。

「因为我不知道要吃什麽。」我回的很直接。

我跟她很缓慢的在闹区里走着,走啊走的突然下起雨来,而且重点是这雨下的很大。

原本聚集的人群很快就做鸟兽散往周围逃窜,我则下意识抓起她的手找附近的店家躲雨。

虽然才跑几步一小段距离而已,但我察觉她呼吸声似乎非常急促。

「不会吧,这样就不行了?」我她来到一家面店躲雨。

「呼呼呼呼。」我听到她很不寻常的喘气声。

「你,怎了?」我被眼前的状况吓到。

「帮我拿喷雾剂。」她指着她後面的包包说。

「喷雾剂!」我突然反应不过来,但我还是很快的打开她背包,拿出一个塑胶的东西。

只见她很熟练的吸了一大口气,之後她脸色突然变好,呼吸也变顺了。

「这……」

「我有气喘。」她说的很镇静,但我听的很担心。

「为什麽你没告诉我。」我说。

「你又没问我。」

「呃,好吧。」我想起她说过她喜欢看人打球但不自己爱打球的事情。

「抱歉。」不知道为什麽我觉得应该跟她说抱歉。

「干嘛抱歉。」她用手推了下我。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就是觉得对你很抱歉。」

「我是先天的气喘,所以没有人需要跟我说抱歉,因为这不是谁造成的,懂吗?」她说。

在雨还没停之前我们只能在这躲,我找了个位置坐下,点了碗乾面,当我问她要不要来一碗时,她只是摇着头。

她真的是个很奇怪的人,即使我在吃面,她依然不忘拿起相机拍着。

我曾问她说,为什麽那麽喜欢拍照,但当她问我为什麽那麽喜欢打篮球时,我则回答不出来。

我花很多时间在篮球上,不只是晚上而已,甚至白天也都在练习,因为我有参加学校篮球队,但其实只是个替补而已。

海山高中的篮球队很有名,在全国高中联赛中是支劲旅,虽然我也是篮球队的,但我却始终没有机会上场,所以我只能不断练习,不断的打,因为我相信总有一天我绝对会成为正式球员出场。

当我跟她说篮球队的事情时,她对我投以一种很佩服的眼神,但在我认为却没什麽。

因为我只是个替补而已。

学校也有练习份量,但我还是选择下课时在到街头跟人斗牛,虽然很累,但我相信总有一天我绝对能上场。

只是我不知道这个「总有一天」到底是哪一天。

而我也高三,快毕业了。

对於她的事情,我是一无所知,除了知道她有个很特别的名字叫做言晓蝶之外,至於住哪,念哪,我都不晓得。

因为她没说,所以我也都没问。

她说现在的我不该在这打球,而是该好好准备大学考试才对,对於她的问题其实我也有想过,只是现阶段的我还是抱持着不进棺材不落泪的愚蠢想法。

因为我很怕如果我把时间拿来念书,那我就没有余力去练球,这样我要成为正式球员的机会就更不可能了。

但其实我更怕如果我毕业後还是无法成为正式球员,那我会很担心未来到底会怎样。

距离七月份的大考还有两个多月,但我心却回不到课本上,而是想着五月份的全国高中联赛。

即使我只是个好像不相干的候补球员一样。

我跟她约定了五月份要来台北体育馆看我比赛,但其实这约定并没有什麽实际的书面凭据,只是口头允诺而已。

「我一定会去的。」她笑着跟我说。

「记得,你的动作很好看。」

「四十五度吗?」我说。

「是啊,虽然我不懂篮球,但我知道这个角度出手一定会进的。」

「要进一颗球靠的是机率,还有运气。机率的高低决定你平常练习量的多寡,而运气的好坏则是神的抉择,即使你平常投了一百颗球,中了九十九颗,那你投进机率就有九点九的超高稳定,但如果运气差的,你也可能就在关键出手时败在那失败机率的零点一上。」我很仔细且专业的解释着。

「我希望,自己每次出手时都能以最完美漂亮的四十五度角进球。」我接着说。

「篮球对你来说应该就是全部了。」她说。

「现在的我,只看的见篮球了,就好像天空吧,我眼中容不下其他景象。」

高中联赛在五月初开始,跟我想的一样我还是只有坐板凳的份,即使已经打了两场了,我们挺进复赛,但我还是以候补球员的姿态存在着。

即使如此她还是每场都来看我。

今天是五月十一号,我们碰上强怒中学,去年的前四强。这场打的难分难解,分数来到四十比四十,而我只能在旁边握着拳头关注着比赛。

比赛来到下半场开始,比赛刚过不久我就看到一个非常不想看见的景象,队上的控球後卫被人架了一记拐子,我暗自狠狠的骂了声干,因为那记拐子让我们的人被抬下来。

队上喊了暂停,我也凑上前关心比赛局势,然而这时候我听到一个这几年来我最想听的的声音,虽然只有五个字而已,但对我来说,这五个字却等了好久。

「阿孟你上去。」教练简短说了五个字。

「我?」我以为我听错了。

「把对方中锋彻底妨碍,封杀到死,这就是你的工作。」教练又丢了这句话。

「是!」我回得很有力道。

比赛又重新开始,控球权在我方,当我站在球场上时,我全身发抖着,由於是两支高中劲旅打资格决赛的关系,现场的观众很多人,多到我彷佛感受到我全身血液都因为这满满的人群在沸腾着。

裁判吹了哨音後我方的前锋从场外传球开场,之後一个很迅速的动作把球传到另个中锋,只见中锋发挥禁区的破坏力,一个转身飞越上篮,做了一个很漂亮的擦板进球。

比数来到四十比四十二。

我们领先两分。

全场观众一阵强烈骚动,而我还没拿到球。

进攻权来到敌队,敌队的进攻速度很快,似乎有意要打快攻一样,我看到球来到对方中锋手上,我想起教练的话一个起步迅速来到他面前,当他运着球试图切入时,被我档了下来,然後我看到他脸上一副大便的样子,让我有种非常爽快的感觉。

中锋无法突破我的防守只好传球给另个控球後卫,他找到时机投了三分球,但没有进,球碰了框後又弹出来,我方的人抓了一个紮实的火锅,之後轮到我们发动快攻。

我们很迅速的发动攻势,经过好几个传球都没法切入,而我很忙碌的不断卡位,突然这时候前锋作势要投篮,等到对方的人跳起准备盖火锅时,却突然传球给我。

啪的一声我很熟练的接下他的传球,然後这时的我手却不断发抖着,而且脑中一片空白,虽然我一直很想拿到球,但没想到却是这麽突然。

我眼前是个空档,於是我反射性的蹲下起身,做了一个投射的动作,四十五度角在我前面划着,当我出手之後我望了那颗球,之後叩的一声。

「干,没进。」我下意识的骂了脏话。

球弹了出来,这时候我看到一个身影在空中接过那颗球,并很凶猛的补了一记灌篮。

「好啊!」队友们每个都呐喊着,帮我补进球的是中锋,一个身高将近两公尺的怪物。

而我只是个身高一七八的控球後卫。

场上的闪光灯不断照着,我知道有人在拍照,我迅速的环顾周围,在观众席第一徘也就是最靠近球场的地方,言晓蝶正坐在那拍照。

用她的CANON单眼相机。

我跟他比了个手势,很快的又回神到场上。

队友过来拍了下我屁股,对我来说这就是最大的肯定。

比数来到四十比四十四,我方取得四分领先,但很快的又被对方还以颜色,甚至连飙两个三分球把比数压过我们两分。

後半场时间剩下五分多钟,我有三次出手机会,但可惜的是都没中。

控球权来到我们手上,由前锋带头进攻,中锋跟我则又继续卡位,我看了下时间剩下四分多钟,而我们依然落後两分,就这样持续僵持不下,我看着前锋一个三分投射却没中,球又碰到篮框弹了出来,这时候中锋又一个迅速的移位从中杀出,但他没有出手,而是将球丢到站在三分线外的我。

又是啪的一声,我手中接过他的传球,当球到我手上时,我看见对方一个人也冲过来试图阻扰我,虽然这当中时间只有零点几秒,但在我眼中这景象却是静止的。

周围的声音突然都没了,我只察觉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还有前面一个向我冲上来的人。

我做了个蹲下的动作,举起右手,然後用左手辅助撑着,之後右手呈现投射动作,而後整个人垂直跳起,当对方的人也跟着跳时,球已经在空中翻转了。

刚的手势做了一个很标准的四十五度角,对於落後两分的我们,这颗三分投射的关键是成败因素,当我出手跳跃之後下来,我突然察觉到右脚一阵痛苦。

该死,我的右脚着地时没有踩好,整个脚掌往外翻转。

之後我整个人跌坐在地上,而我依然看着那颗旋转的球。

「我希望,自己每次出手时都能以最完美漂亮的四十五度角进球。」

「篮球对你来说应该就是全部了。」

「现在的我,只看的见篮球了,就好像天空吧,我眼中容不下其他景象。」

虽然只有短短的零点几秒,但我脑中却闪过我跟言晓蝶说过的话。

球在空中形成一道很完美的弧线,我看着那弧线一路沿着直到篮框中。

「唰!」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僵局,是一记三分空心。

「好啊,阿孟有你的。」旁边的中锋呐喊着。

「帅啊。」我兴奋的握拳。

当球进到篮框後,我看到对方的脸整个扭曲变形,好像便秘好几天一样,而我方的球队则不断嘶吼着。

但这一球之後,我却再也站不起来了。

用一个右脚换来一道四十五度的三分空心。

值得。

队上喊了暂停,当队友过来拉我起来时,我还笑着说没事,但当我右脚才刚碰地时,我却一个重心不稳的又跌坐在地上,而且右脚传来很痛苦的感觉。

「真的不行了。」我很无奈的说。

等了这麽久,却只出场五分多钟,而且还是以这种型态下场。

我被扛下去了。

突然我有种很难过的感觉在心中交杂着,但这时我却听到场上观众在喊着两个字。

「我有听错吗?」我问扛着担架的另个队友。

「他们在喊阿孟。」他说。

「阿孟阿孟阿孟阿孟阿孟……」我听到场上鼓动着,而且都是我的名字。

那当下我忍不住红了眼眶。

我被搀扶到旁边休息,这时教练过来了。

「抱歉,我受伤了。」我说。

「辛苦了,接下来,交给他们吧。」教练拍了下我肩膀,指着在场上的队友们。

接替我上去的是另个候补球员,他个子跟我差不多,但速度很快,即使我知道我右脚很痛,但现在的我却无心理会,因为我现在关心的不是脚,而是比赛。

「你最好赶快把鞋子脱掉。」不知道什麽时候言晓蝶来到我旁边。

「为什麽你能进来。」我说。

「你脚一定肿起来了。」很显然的她没有理会我的话。

「场上攻势依然难分难解,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双方你来我往的还是一样,因为那记三分球的关系,让我方比数取得一分领先。

「看样子应该内出血了。」当我把鞋子脱掉时,我看见肿胀的右脚,但其实我没什麽感觉。

「这个要先冰敷,之後打针消肿,最好三天内服用消炎药,还要固定患部使其不再二次伤害。」

「你到底?」对於她的专业我很好奇,但我现在的心思还是放在比赛上。

「我先帮你做紧急应变,之後最好还是看个医生。」她向队上拿了个医护箱,拿出冷疗喷雾剂对脚上喷洒,很快的脚上结了一道冰霜。

比赛终於来到尾声,时间剩下最後五秒,该死的是控球权来到对方手上,只见队上一直卡位防守,然後突然一个人看中空隙,他也出手了。

另一道四十五度角的三分外线。

「干,不会吧。」我望着那颗球的路线一直到篮框。

扣的一声,球又弹了出来,然後我听到裁判吹起比赛结束的哨音。

「恭喜啊。」她一边说,一边帮我绑绷带。

「为什麽你会这个?」这是我说的第一句话。

「因为我是学护理的啊。」

「这个,你又没问我。」她接着说。

没多久队友纷纷冲过来向我拥抱,全队陷入一阵疯狂。

这时教练过来跟我说了三个字,我忍不住落泪。

「终结者。」他说。

所谓的终结者指得是在双方差距不大之下,最後扮演关键性的进攻,之後打败对方的角色。

「真是绝杀啊。」旁边的中锋说。

「可惜的是没有下次了。」言晓蝶指着我肿胀的右脚说。

「冠军赛是下周,而你这至少的一个月以上。」旁边一个队友说。

「……」突然间我不知道要说什麽。

「剩下的,就看我们的吧。」前锋说了一句很帅气的话。

比赛结束後我拄着柺杖走出体育馆,虽然说我们有专车接送,但我却坚持要一个人走。

言晓蝶很小心翼翼的浮着我,当我走出台北体育馆时,我看了下台北的天空,依然晴空万里,气温炎热的,但现在的我心中温度,却远比台北的气温还高。

「很完美的四十五度角呢。」她拿出相机给我看一张照片。

「是啊,可惜的是没有下次了。」我说。

「真的很可惜。」她跟着说。

「但是,值得了。虽然只有一次,但对我来说这样就够了,至少我这几年的篮球,我的高中生活没白活了。」我很镇定的说。

「等我把照片洗出来时,再给你纪念吧。」

「这是女朋友的礼物吗?」我笑着说。

「你认为呢?」她还是一样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在你眼里的天空,应该只有四十五角的篮球投射吧。」

「以前是这样,但现在的我觉得,四十五角的出手固然很帅,但纪录它的人才更迷人。」说完我有点不好意思的傻笑。

「除了篮球之外,我其实还是拥有很多的。」我接着说。

「比如呢?」

「比如有个很喜欢拍照的女生吧。」

她做了个小跑步到我眼前,拿起相机按下快门卡的一声,对我拍了张照。

「这张叫做什麽?」

「这叫,完美的弧线。」

「有吗?在哪?」

「在这里。」她指着我微笑的嘴型和心脏的地方,笑的很灿烂。

最完美的弧线,原来一直在我心里。

*因为有你的纪录,所以这弧线会一直活在心里。*

<四十五度的天空-完美的弧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