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岁月的列车,过往的监牢】
「雪翾,明天早上我会带你外公去医院复检,可能要到傍晚才回来,你放学回家後记得快点回来看家。」
这天晚上,吴美满对着女儿交待。雪翾很快就明白了妈妈的意思。
虽然吴美满对於翁竹君有三分嫉恨,但既然她的女儿已经被托付在这个家里,就应该好好照顾,不容闪失。
然而,雪翾的外婆会有虐待心如的举动。平常有外公在的话还好,但今天吴美满要带着雪翾的外公出门,雪翾又必须上学,家里只剩下外婆和心如,实在十分不妙。
雪翾想起孟鸿曾经考过她一个问题:
「一名农夫带着一只狼、一只羊和一把稻米渡河,河上只有一艘小舟,而且小舟的载重量不高,只能戴农夫和另一样东西。当然,狼、羊和稻米都不会划船,只有农夫会伐船。如果农夫不在现场控管,狼会吃羊,羊会吃稻米。农夫要如何才能平安过河,而不会有损失?」
雪翾那时很快就找出第一步的解决方法:「狼会吃羊,羊会吃稻米,那麽狼应该不会吃稻米吧?所以农夫第一趟就该把羊载走,留下狼和稻米独处,不会出事……」
後来又推演了好几个步骤,终於解开了这个考题,关键在於「不要让会吃东西的动物和食物独处」。如今,雪翾觉得自己、外公和母亲都是农夫,而外婆是狼,心如是可怜的羊。让她们两人独处,不知道会发生什麽事……想想真是让人冷汗直流。
雪翾想了一想,说:「妈,今天要不要把心如送到隔壁家?」
吴美满立刻说:「不行,心如的妈妈会不高兴。」
吴美满讲得轻描淡写,但雪翾早已从孟鸿的父亲那边,知道舅妈所谓「不高兴」的程度多麽可怕。为了躲开家里的大野狼,把羊送到隔壁的芬利斯巨狼身边,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看来,雪翾只能尽快回家,照顾并维护心如了。如果有必要,就把孟鸿找来,一起保护,相信他会很愿意保护他的姊姊。
隔天一大早,因为医院复检预约时段很早,再加上检查前要维持空腹,所以雪翾的母亲和外公,连早餐也没吃,就匆匆出门了。早餐的餐桌上,只留下雪翾、心如和外婆。雪翾望着外婆和心如,看起来没有任何异状,心想外婆应该也已经习惯了心如吧?事情不会那麽糟的。只是,这毕竟是第一次让她们祖孙两人独处,多少还是有些提心吊胆。
雪翾怀着忐忑不安的心,出门上学了。她和孟鸿说了今天的情况,孟鸿说:「我答应你,今天放学之後,我和你一起回去。」
「真的?你不是很担心,让长辈看到我们感情太好?」
「这种时候顾不了那麽多了。」
结果,今天一整天,雪翾都无法专心听课。到了放学,雪翾和孟鸿一起搭车回家。由於心如可能在午睡,雪翾保持安静,用钥匙轻轻开门,走进家门。
孟鸿想起,上次一起来到这里,是雪翾向他告白的时候,不免有些脸红;雪翾显然也想到同一件事,心情五味杂陈。
然而,接下来映入他们视线里的画面,让他们大吃一惊,无法再顾及那些绮想了。
他们看见,外婆和心如在客厅。
心如在外婆的搀扶下,试着走路。然而,走不到几步就露出无力的表情。外婆把轮椅推来,让心如坐下,然後用热毛巾帮她热敷双脚,减低肌肉的疼痛。
这些事情,雪翾也帮忙做过,医生也说过适度的运动对心如有益,但雪翾有时太过心疼无力的心如,所以带她起身行走的次数不多。如今,一向责骂心如的外婆,竟然肯付出耐心,帮助心如?
雪翾开口:「外婆……」
外婆看见了雪翾和孟鸿,也稍微吃惊,但随即露出无所谓的表情,说:「这个孙女真是太没用了,不这样子起来动一动,很快就变废人了。唉,她和她爸都是一个样,现在她都已经二十出头了,我看她根本嫁不出去……」
虽然外婆的言词依然刻薄,但雪翾感觉到,外婆依旧是把心如当作是自己的孙女。虽然儿时对心如的虐待也是事实,但是像外婆这种没受过教育的传统女子,一切价值只能从劳动来衡量,一切关爱也只能在劳动中进行。其实,外婆也用自己的方式,毫无修饰地关爱心如,只是雪翾看不懂外婆的付出,只在意外婆对於心如的责骂和虐待,看她动不动就教训打破物品的心如。
雪翾和孟鸿互望了一眼,对於目前发生的事情,多少有了默契。孟鸿主动说:「阿嬷,我们来帮忙吧!」
「不用啦,阿鸿你难得来,这点小事我来就好,这些事情不用男人做。雪翾,去倒杯牛奶给阿鸿。」
虽然重男轻女的态度明显,但雪翾一点也不介意,赶紧去倒了脱脂牛奶给孟鸿。
外婆推着心如入内,雪翾和孟鸿在客厅聊天。
「看来外婆没有想像中那麽讨厌姊姊呢!」
「嗯,这几年我似乎都误解外婆了。不过一想到外婆对表姊的打骂,表姊都记得,我就觉得她好可怜。」
「以後等我赚大钱,就可以请看护来照顾姊姊,甚至送姊姊去看最好的医生,把病给治好。就算那时候姊姊已经过了三十岁,说不定还是可以找到一个好对象,像我爸爸一样,跨越身体的障碍,找到相伴一生的人。」
雪翾说:「嗯,我相信可以的,表姊其实长得不错,不愧是你的姊姊,姊弟都是俊男美女。」
雪翾的说法并非安慰或溢美。心如拥有和孟鸿一样乌黑润泽的细眉,不但十分好看,而且据说这是情感深厚、对家庭有情的面相,只可惜心如的两眼无神,那呆滞的模样破坏了美感,常让人忽略她的五官其实很标致。当然,即使治好了小儿麻痹,智能不足的心如也未必有成家的能力,但这就不是此刻需要烦恼的事了。
就在雪翾和孟鸿讨论着心如的未来,忽然听到电话声响起。
雪翾接起了电话:「喂?」
电话那端沉默了几秒,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你是谁?」
雪翾觉得奇怪,怎麽会有人打电话来,却反问她是谁呢?她说:「请问你要找谁?」
男子说:「请问吴美满住在这里吗?」
「我妈不在家,请问你哪里找?」
男子突然激动起来:「你……你是雪翾吗?我是爸爸啊!」
雪翾愣住。
她已经十二年没有听过爸爸的声音了。
男子继续说:「妈妈不在吗?那你记得叫妈妈来看我,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拜托她。」
雪翾说:「爸,你现在人在哪里?」
一听到这样的称呼,连她身旁的孟鸿也愣住,仔细听雪翾的对话。
「我在台北监狱服刑……你妈妈没告诉你吗?」
雪翾非常惊讶,自己的父亲竟然坐牢了?而且母亲完全没告诉她?由於她已经认不出父亲的声音,她开始怀疑,这个人不是她的父亲,只是一个想要诈骗的冒牌货。
「你真的是爸爸吗?如果坐牢,怎麽可能打电话?」
「我真的是爸爸啊!雪翾,你忘了我吗?以前在花店,我记得小时候的你最喜欢闻香水百合了……现在我没时间叙旧,电话时间只有一分钟,如果你不信,可以打电话来台北监狱查询。总之,记得跟你妈妈说。」
雪翾已经信了八分,说:「妈妈可能要很晚才回来,到底是什麽急事?我能帮忙吗?」
「我生了重病,需要保外就医。可是我的身分证和健保卡都需要补办,自己又不能离开监狱办理,只好请你妈妈帮忙,来我这里拿委托书,然後帮我补办证件……」
「好的,我会通知妈妈……」雪翾说到这里,忽然又改了口:「不,这件事情我应该也可以办,让我去台北监狱看你吧!我好久没有看到爸爸了。」
「我也好久没看到自己的女儿,对你的印象还停留在五岁的时候……那可以拜托你现在就来吗?」
「可是现在出发,到台北也已经是晚上了。这样还能见到你吗?」
「因为生病是特殊状况,我已经得到许可,你什麽时候来都可以拿到委托书,但我也不能保证能见面说话,总之拜托你尽快来拿,拜托!」
电话挂断,雪翾和孟鸿说明整个来龙去脉。但雪翾依然不知道父亲犯了什麽罪,也不知道他生了什麽病,老实说,就连他是不是自己的父亲,都无法百分之百确定。
孟鸿纳闷道:「为什麽你不把这件事转告你妈妈,让你妈去处理呢?这样子一方面可以求证,另一方面也不会麻烦。」
「我妈现在不在家啊!而且她都不说爸爸的事情,我想要亲自确认真相。」
「万一是骗局怎麽办?」
「对方没叫我给钱,应该不会是诈骗吧?」
「万一等你去的时候,把你绑架了怎麽办?」
「我是要去台北监狱耶!那些犯人哪有办法把我绑架啊?我已经决定要马上出发了。不过我也担心是骗局,等一下我查询台北监狱的电话,确定我爸爸是不是在里面吧!」
孟鸿想了想,说:「我陪你去吧!」
「真的?」
「嗯,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去。」
他们先打了电话确认,雪翾说出了父亲的名字「游志雄」,经过查询确实有这位犯人,而且狱方似乎也知道游志雄生病的事情,亲切地向雪翾说明,该如何接见的程序,并且为她办理接见的预约。也多亏雪翾有事先打这通电话确认,才知道所谓的「台北监狱」并不在台北,而是在桃园县龟山乡。
挂上电话,两人准备启程,向外婆道别。由於吴美满从未把游志雄的事情说出来,雪翾和孟鸿讨论了一下,觉得不要让外婆知道详情比较好,於是她对外婆说:「外婆,我和孟鸿要去同学家写功课,可能会很晚回来,晚餐就在外面吃了。」
「这样啊,那阿鸿要把雪翾顾好喔!」
孟鸿说:「会啦,阿嬷,我会注意的。」
两人立刻搭了最快的火车,从花莲赶往桃园。但即使搭上最快的班次,到了桃园也已经天黑了。在经过台北的时候,孟鸿看见雪翾忧心忡忡,立刻笑了起来。雪翾说:「怎麽了?有什麽好笑的?」孟鸿说:「没想到我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来到台北。记得在我五岁的那年,刚认识了你,很希望能一直陪在你身边,还许下了绝不会丢下你的许诺。结果你却说,夏天结束後就要回台北,那时我就一直研究怎麽搭火车去台北,要做几份代工才可以存到车票……」
「结果夏天过後,我没有去台北,反而是我妈和我都留在了花莲,命运还真是千变万化。」
「是啊!你都不知道,要一个五岁的男孩,计画从花莲跑到台北去找人,有多麽天真呢!」
「谢谢你这份天真的心意罗!现在,我必须弄清楚,当我离开台北後,我的父母到底发生了什麽事。」
火车来到桃园,雪翾和孟鸿搭计程车来到了监狱。原本会客的时段只到下午四点,但因为这次的特殊情况,特地采取加班接见。
雪翾和孟鸿隔着强化玻璃,看着对面戴着脚铐、坐在椅子上的男子。基於记忆和天性,雪翾一眼就确定,眼前这个男子就是自己的父亲游志雄。
她拿起电话,颤抖地说:「爸,我是雪翾,你还认得我吗?」
男子显得激动,说:「都快认不出了啊!在这里住了十几年,我终於看到自己的女儿了。你母亲不希望我打扰你们的生活,也不寄你的照片给我……不过你和我梦中想像的模样差不多呢!」
「这趟来见你,并没有跟妈妈说。她都瞒住你的事,我到今天才知道你坐牢了,到底是为什麽呢?」
「她不说也是情有可原,是我犯法,她应该也不想承认我这个丈夫了吧!」
雪翾眼中泛着泪光,过去的影子在她的心中晃动。她说:「在我记忆中的爸爸,是个温柔的好人,我不相信你做了坏事。你到底是怎麽了?」
「既然你母亲没说,我也不想多说,何况这些事情一言难尽。我是因为杀人罪被逮捕的,杀人罪至少都要判十年以上的有期徒刑,幸好法官体谅我的处境,所以用刑法第二百七十三条的「义愤杀人罪」来判刑,只判七年以下有期徒刑。」
「七年?可是爸爸已经十几年没有回家了……」
「那是因为有人检举我以前运送过毒品,运输毒品的刑罚其实比义愤杀人的刑罚还重,两条罪相加,我总共要坐十五年的牢。不过雪翾你要相信爸爸,爸爸不是坏人,也从来没有想抛弃这个家庭。」
「我相信你,爸爸……对了,生重病又是怎麽回事?」
「最近,我得到了『睡眠呼吸中止症』,大概是因为上了年纪,呼吸道肌肉的力道不足,因而发生松弛和塌陷。简单地说,就是呼吸道会塞住,导致睡觉的时候会停止呼吸啦!」
「听起来好恐怖啊!」雪翾惊呼。
「因为我在睡觉时随时会停止呼吸,所以我需要快点动手术,并且装上装置来扩大呼吸道。那就拜托雪翾帮我办理身分证和健保卡了。」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能够有机会帮爸爸跑腿做事,真的像是作梦一样……」
会客时间将要结束,游志雄透过狱警,把事先写好的委托书交给了雪翾,上面有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印监,雪翾将它谨慎地收妥。另外游志雄还给了许多张大头照,以供补办证件使用。
游志雄说:「爸爸真舍不得和你分开,可惜时间过得特别快,这场接见就要结束了。最後,你要不要介绍一下,陪你来的男朋友?」
「他不是我男朋友啦!他是我的表哥,叫做孟鸿。」
「表哥?原来是士品的儿子啊!」游志雄抬头对孟鸿说:「孟鸿,谢谢你陪雪翾来这一趟。」
孟鸿虽然无法听见游志雄的话,但从动作中感受到他的谢意,因而点头致谢。
会客结束,两人离开接见室。雪翾说:「早知道爸爸在这里,我应该买点东西给他,这样两手空空实在不好意思。」
「我想,任何东西都比不上亲情可贵,你能够来这里探望你爸爸,已经是他这十几年来最棒的礼物了。而且我刚刚看了墙上的规定,送东西给囚犯有好多复杂的规定,比如说食物不能超过两公斤,没有切开的水果和肉类都要先切块才准送入,大概是怕食物里面藏一些不该藏的东西吧!」
「嗯,既然知道爸爸在这里,以後我要记住这些规定,有时间就来探望他。」
两人搭上回到花莲的火车,一路上,不习惯长途跋涉的雪翾,已经累得睡着,将头靠在孟鸿的左边肩膀上。孟鸿闻着她的发香,由上往下看到她凹凸有致的身材,散发着诱人的气息。他连忙想着:「不行,我今天是陪表妹来看姨丈的,怎麽可以胡思乱想呢!我已经把她当妹妹看待了啊!」
这时,雪翾熟睡的眼睛里,流下了眼泪。不知作了什麽样的梦。看到她侧脸的泪水,孟鸿收摄心情,回想最初对她的怜爱,发是无论在什麽情况下,都要保护这个妹妹。他无法保护姊姊,不想再发生类似的遗憾了。
抵达花莲车站时已经是深夜,他们两人搭计程车回眷村。雪翾说:「今天真的很感谢你,如果没有你,我一个人可能无法承受今天发现的真相。」孟鸿说:「我也没有做什麽,只是陪伴而已。」雪翾说:「这就很难得了。」孟鸿说:「那麽,你什麽时候要去帮你爸爸办手续?」
雪翾想了一想,说:「爸爸的病好像很危险,我希望愈快办理愈好。明天我就请假,到我爸户籍地的户政事务所办理。」孟鸿说:「记得你爸爸的户籍地是在台北吧?你又要北上一趟?」雪翾说:「对啊,这十多年来,我都没为爸爸做过什麽,如今辛苦一点也是心甘情愿。明天我就请假,去台北办理吧!」
「唉,早知道你这麽想的话,我们根本不用回花莲,直接在台北找个旅馆过夜就好了。」
「我也很想这样啊!不过你一定会说,为了避免被长辈误解,所以我们不能在外面过夜……」
听到这样的话语,孟鸿突然觉得很心痛。由於血缘的限制,他无法回应雪翾的感情,但雪翾一方面渴望着他的情感,另一方面又不想为他带来困扰,这种矛盾的心情,想必将她折磨了好一阵子吧!
计程车在眷村停了车,下车後的两人,正想要各自回到自己的家中,却看见吴美满在门口,恶狠狠地盯着他们。
「雪翾,你们两个刚刚去了哪里?」吴美满质问。
「我们……到同学家写功课……」
「写功课需要写到这麽晚?哪个同学家需要搭计程车回来?雪翾,我不是要你早点回家吗?你怎麽可以把心如和外婆留在家里?」
孟鸿赶紧出面维护:「对不起,阿姨,是我找雪翾去同学家……」
吴美满气愤地说:「你不是我的小孩,我没资格骂你,但是你知道吗?刚才你姊姊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