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待到月華生 — 楔子——很久很久之前
市集上非常热闹。
这里是三界交会处，几乎所有的众生都有可能出现在这儿。也因此这儿什麽东西都有，但是想买到自己想要的，钱反而是最不重要的事情，你得要有门路，说对了话，才有办法见到最符合自己心意的那东西一眼。
若是没有门路，那倒也无妨，只要有耐心，铁杵最终是可以磨成绣花针的。前提是没有被老板打死。
「老板，求求你，在下只是想买一鼎炼药的丹炉……」男子缠着丹炉店老板，像是完全没见到老板额角上的青筋。
「寒公子，老身也求您了，摆在那儿这麽多座丹炉，每一个都够让您练出上好的丹药了，您就放过老身吧，您这十来天一直赖在我店里头，让老身这生意到底还要不要做啊」说到後来，老板的声音里头隐隐带着怒气了。
「在下不要那些东西，我要能够经得起地火热度的青玉炉，不然家师怎麽练出冰晶。」这寒公子笑着摇摇扇，「老板您降降火，别气，在下身上也就只有那一颗消暑降火的清心丸了，而且前些日子还是让您吃掉了。」
老板气得浑身发颤，指着他的鼻子，「你以为我很愿意吃吗？还不都你这小子，气得我肝火猛烧！去去去，哪儿凉快去哪儿，别站在老身店里碍事！」老板动手推着他。
他摇着扇，「好啦好啦，老板，我这就去外头晃晃，吃个点心，你可别气太久，等会儿我还要回来的。」
一听这话，丹炉店的老板气得差点拿一旁的杯子砸他，「走了就走了，还回来做什麽！」
「求你让我看一眼青玉炉的模样呀。」这寒公子倚在门框边，「家师说了，买不到青玉炉，要我不要回师门了。家师一向说到做到的。」
「那您去别的店里头买呀，老身这小庙里，怎麽可能会有青玉炉那种顶级丹炉，即使有，那也早给别人买走了。」
寒公子哈了一声，像是逮着了店老板的小辫子。「老板，您有第一座青玉炉可卖，那就有第二座，麻烦您将第二座丹玉炉卖给在下吧，这要链冰晶就非得有这炉不可。」
夏日的午後，街道上十分安静。仅有几声蝉鸣间歇的起落。
店老板实在被他烦不过，颓下肩头，抹了一把脸。「唉，寒公子，老身老实对你说，这青玉炉呢，那是神器，就算有青玉跟手艺极好的工匠，那也是不可能凿成的。青玉炉最後能不能成的关键在於，有没有仙人愿意度它一口仙气。若有，最算是最差的青玉，最差的工匠，那也可以成为一个青玉炉。若无，即使找到怎麽好的青玉，那也不过就是块玉。就是凿成了，那也不过就是个好一点的玉炉。」
寒公子连连点头，「这个我知道。」
店老板推了他的後背一把，「所以说，只要您能找一个仙人来，愿意度炉一口仙气，老身保证，提供您一块顶级的青玉，而且亲自下去替您造炉。只收工本费。」
寒公子见这事情有谱，兴奋的回头问：「这可是您说的，只要我找得到仙人，那你就要替我造炉。」
「老身说过的话，从来不食言。」店老板信誓旦旦的指天誓地，「您真的找到一位仙人来度气，老身绝对给您一个顶级的青玉炉。」
「好，就这样说定，我这就去找。」语毕，寒公子摇着扇子缓步离去。
叹了口气，店老板摸了摸自己的後脑杓，他真有种做了坏事的感觉，本来不想跟他说的。
这寒公子烦人归烦人，但也是个不错的青年。用这种不可能实现的事情打发他走，那还真是有点良心不安。
就算这里是三界交会之城，但难道一个仙人有这麽好找吗？
就是找着了，又有哪个仙人愿意做这种事情？这不是度一口仙气这麽简单，而是渡了这一口气，就表示跟凡人结下了缘。
无人不冤，有情皆虐。
这缘份，只会累得自己受害。
没有仙人会愿意做这种事情的。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店老板摇了摇头，转身进屋里。
另一头，寒公子满街上晃着。
啧啧，不找的时候满街都是仙人，要找的时候一只鬼都没有。他一边搧着凉扇，降热。他一早就对扇面施了咒，可以搧出冰凉的气，不然早被这该死的鬼天气给热死了。
唔……不知道真的找个鬼朝着炉子吹口气，师父会不会杀了他？横竖仙气跟鬼气其实也……
……
算了，不妥，感觉真的会死。想起师父那龇牙咧嘴的模样，寒公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呼呼，真可怕。师父要是看见冰晶链好之时却隐隐带着鬼气，那肯定会把他拆了炼药。
他自己打消了脑海里的念头。
抬头看了看天，「啧，要下雨了。」这云黑压压，又闷的人不透气，寒公子一面摇着扇，一面往一旁商店的檐下移动。
他待在门边，靠着墙，手上的扇子不停的搧着。
热呀热呀热呀，这雨怎麽还不下呢？他悠悠哉哉的想着。
果然不一会儿，豆粒大的雨滴，霹雳啪啦的洒落下来。这城里的景色瞬间变成了另一种模样，烟雾弥漫着视线，望出去迷迷蒙蒙，颇让人有点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
下了雨，凉气就扑面而来，寒公子收起了那把有点玄机的凉扇。依然是那副没骨头没站相的模样靠在墙上。
忽然大街的那头急急奔来一个白衣女子。身上已经让雨水打湿了半身，见到这边的檐下有人站着，她也不迟疑的往这方向过来。
寒公子不动声色的往旁边移了一点，好让这姑娘有个地方可以容身。
她跑进檐下，松了一大口气，双手急着抚掉身上的水珠。
「姑娘，」他递了帕子给她。「若不嫌在下冒犯的话，请用。」
她抬起头打量的看了看他，没出声，却接过了帕子。
真是个怪人。
寒公子一边在心里想，一边打量着这姑娘的侧脸。真是好看的一个姑娘，美的不像人。
「谢谢。」她的声音比他的扇子还冷，就这麽清清淡淡的道谢，感觉像是他欠了她钱。「改日把帕子洗净，吾自将双手奉还。」
他挥了挥手，「不用不用，只是帕子罢了。」
见状，那姑娘也不推托，只是将沾湿的手帕收进袖子里，并没有多做辩解。
这麽省话？寒公子笑了起来，「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唔……画……」她精致的脸上有些迟疑，不知道该怎麽说清楚。
见她有些迟疑，寒公子点了点头，接话：「原来是华姑娘。在下姓寒，师承玉寒宫。现下正帮家师来找青玉炉。」
华姑娘轻蹙起眉心，这人怎麽回事，自报师门是礼节，但是把来意也说得这麽一清二楚的，可就太不寻常了。
「在下是想问问姑娘，可有认识什麽仙人的，在下需要他的一口仙气来铸造这青玉炉。」他的眼神里有抹精光一闪而过。
「唔……」她又再度迟疑了。
「这样吧，华姑娘，在下在城南的那家广来客栈打尖，或许姑娘有认识什麽仙人，他也愿意帮在下一把的话，就找人来稍个口信给在下。」
「如……如此甚好。」
见雨势几乎停了，寒公子背着双手，走出檐下。没有回头，却轻声的道：「虽然姑娘极力想当个普通人，可在这城里，就连凡人都懂的用辟水符避雨，姑娘这躲雨的姿态，实在太不平凡了。」
他没留下让她解释的时间，便在一片朦胧细雨中离去，仔细一看，他的周身如同披上了一层透明的布料，这细细小小的雨丝竟然半点都没有沾上他的身。
※
深夜，城南广来客栈。
寒公子挽起了袖子，半伏在桌上，一笔一笔的画着下午遇见的那位姑娘的侧脸。
他早知道那姑娘不是人。只是不太明白她是哪一路的，是仙人，还是花妖？
夜雨又淅沥淅沥的下了起来。
「成了。」他搁下笔，双手环胸站在一边。「啧啧，画得真像。」
那位华姑娘是不是仙人也无所谓啦，不过就是个青玉炉，要找个仙人嘛，他多花些时间一定找得着的。
只不过，真想再见那姑娘一面。他的门派允许双修，若那姑娘不是仙人，那就更好了。
「寒公子。我现下可能过去访你？」
忽然他画上的姑娘对他说了话，那声音，分明是华姑娘的。
他虽然是个修道人，但还是给吓了一跳，看着那画，答：「华姑娘要来自是可以的，只是，姑娘要如何……？」
啊，对了，现形术。如果这姑娘真是个仙妖之类，那麽会这种高级的术法也不算奇怪了。
「姑娘请现形吧。」他朗声道。
一抹人影缓缓的在他眼前出现，寒公子只是眨了眨眼睛，今日午後那名白衣姑娘就出现在他眼前。
「寒公子。」她微微欠身，「深夜来访，着实失礼。」
他笑的很欢，才刚刚想着能不能见她一面，她就来了。怎麽会是失礼？
「华姑娘，怎麽知道在下住在这个房里？」他走到外厅的桌子前坐下，再斟了一杯水给她。
这时间她来，肯定有什麽事情要告诉他。
「寒公子今日午後说要找一位仙人，恰巧……」她握着杯子，有些局促不安，「我是。」
他不意外。
「华姑娘是位仙人啊？」他心里失落却比欣喜多。他们之间的阶级差的太多了，她万万不可能当他的双修伴侣，她也不需要。
他只是个凡人，而她已经是位仙人了。
「嗯，我是位画仙。这世间的画都归我管，因为公子画了画，我才知道公子在这儿。」她的声音依然冷冷淡淡的。
收拾起自己心里的失落，他提起精神道：「那麽画仙姑娘可愿意替在下度一口仙气，铸成青玉炉。」
「为了感谢公子今日的帕子，还有提醒。我自然是肯，所以才来。」她道。
「那麽就先谢谢姑娘了。等明早天一亮，我们就去丹炉店里请老板替在下造炉。」他想了想，「姑娘是因何事来这城里？或许在下也能帮姑娘一把？」
她唇边微微地弯了起来，「你这人真聪明，怎麽知道我有事呢？」
喝了口水，他也不故弄玄虚，笑道：「华姑娘的名声长相都没几个人知道，想必姑娘平时肯定深居浅出，若非有要事要处理绝不出门，可在下今日却这麽碰巧的就遇见姑娘了。」
他笑着摊手。
「确实如此，我来寻世界上极少见的一种色调。」说起颜料，她平淡的眼神里流露出光彩，「那蓝里带银，银里又有些灰，微微地闪着光，好看的不得了。我是在一个瓷器上见到的，想来发明这颜料的人也是个画中高手，我特意来找希望他能将这种颜料的配置方法教与我。」
他有些玄机的笑了，问：「那只瓷碗上头画的是不是梅花？」
「是呀，莫非公子也见过？」
「姑娘你真是好运气，那瓷碗全天下就这麽一只，是我们宫里祭神的碗，还以为给偷儿偷去了，原来跑上天了。」
「你们宫里的？那可是出自你们宫中门人之手？」她追问，「或者，我该上何处寻？」
「那种颜料，姑娘去别处寻也寻不着的。」他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菱形的结晶，放在桌上。「这是冰晶，那颜料就是我用冰晶的碎屑掺进蓝颜料里调出来的。这东西对凡人的用处很大，但对仙人来说就是个普通的丹石，姑娘若要，在下就权当这是谢礼，感谢姑娘愿意替在下铸造青玉炉。」
她很有兴致的拿起这结晶看着，「这要怎麽调制颜料。」
他起身走到书桌前，又看了一眼方才自己画的女子画像，回头给她加一点笑吧？没想到，这姑娘笑起来如此动人。
压着心里的微微失落，他用书把那幅画给盖住。「在下现在就把配方写给姑娘。」
「先谢谢公子了。」她还在把玩那冰晶。
他遥遥望着的，又是她的侧脸。
这麽美的容颜，果然是该配上仙人的身份才合称。
至於他嘛，能有幸瞻睹，那便已经够了，不能贪求更多了。
这夜，还很长。
而他之於她，那便如浮游一般，朝生夕死，他不会在她心里留下任何存在的印象。
但她却会一直存在他的心中。
※
百年後。
一名白发老人坐在椅子上，望着那名娴静安雅的女子，无奈的叹了一大口气。
「画仙呐，我说你怎麽这麽糊涂？这仙气不能随意度人的呀，现下好了，这安安稳稳的日子不能过了，非得下凡去颠簸一生……」
「星君，凡人一生，不过天上一宿，画仙去去就回，您别为我操烦。」她表情平静，「度这口气，画仙至今未曾悔过。」
这孩子，怎麽这麽死心眼……
要知道她这次下凡，便是去历劫。凡人一生平安顺利六十余载，那是转眼即逝。可仙人下凡，那便要把人间的酸甜苦辣一次尝够才能做数。这六十载，不好过呀！
不住的摇头叹气，「罢了罢了，你去吧。」
她忽然跪地叩首，扬声道：「谢星君这些日子的照顾，画仙无以为报。」
「报什麽！你呀，快去快回就是了！」他摆摆手，「别误了时辰。」
「画仙告退。」
这一世，她没有绝丽的外表。
只有一个不知福祸的天份，与一个跟她结缘已久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