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子!」少女唤住走在前方稍远处的同窗,小跑跟上:「明子……等等!」

「久美子。」待友人跟上,停下脚步。

落日余晖下,河堤上,放学的少男少女或是三五成群打打闹闹地踏上归途,或是两人结伴同行,也有标准的书呆子一边捧着教科书一边背诵公式……

原野谷川,流水依旧汩汩向前,秋季里水手服别致的衣领与海军蓝的领巾迎风招展……这一年,明子十三岁,初中一年级。

「呼呼……总算让我赶上了。」少女微微喘息……稍稍平抚後,随即与同窗一同迈开脚步:「其实……我有事想拜托你。」

「嗯,久美子有什麽需要帮忙的直说,」微笑:「不过也要看我行不行。」

「放心,」虽然表情令人不是很放心:「大不了由我持续就是了。」

双手提着书包,明子不解:「发生什麽事了吗?」

「其实就是……你也知道我写字很丑,又没什麽耐性……」

「呵。」抿嘴微笑,虽没说出认同的话,却是明显了解:「又想让我帮忙写信给你住在久津轮町的外公?」

久美子苦笑:「若是这麽简单我就不会吞吞吐吐了……是这样的,就是我外公啦,他又换兴趣了……现在不喜欢交笔友了。」

不解地眨眨眼:「这样啊,充满活力很好啊,」持续踏着归途:「那现在外公的兴趣是?还在下围棋吗?」听说久美子的外公很会下棋。

「就是不知道为什麽,其他兴趣一直换,只有那难懂的围棋一直持续……这次想拜托你的事情也跟围棋有……一点点关系。」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

明子只是继续维持着不紧不慢的步伐,对朋友的吞吞吐吐似乎早已司空见惯……身边有一群男孩互相追逐着奔跑而过,夕阳下更显出年仅十三岁的明子,清秀文静……

「我外公最近在玩琵琶啦,说什麽雅乐什麽的……我不懂,」身为麻烦人物的孙女,颇为无奈:「只是想拜托明子帮我哥哥与一个人通信。」

微微睁大双眼,有些惊讶:「通信?」这………是指长期通信?

「原本是外公的事情,但外公推卸给哥哥,哥哥摆明了不做,推卸给我……总之如果你不帮我,就变成我要写信了啦……呜呜。」说着还装出一副万般可怜的模样……

「这……」通信能代替的吗?

『拜托!』久美子双手合十,绕到明子身前欠身拜托:「对方是日本棋院,我外公之前到处乱寄信,说流行交笔友……结果……他寄给日本棋院,说替职业棋士加油,人家棋院也确实每封信都回了…………但是他现在懒散了,就想让自己的孙子代替……」然後他的孙子推卸给他的孙女……总之他自己没事了。

饶是明子成熟懂事,但毕竟只有十三岁……有些受到惊吓:「但是……对方是职业棋士的话,女孩子也不能这麽随便与男生通信,我想既然你外公不想写了,还是让你哥哥处理比较妥当……」棋士好像都是男生,还是拒绝吧。

「不是的,日本棋院派出对外通信的对象好像是位女士。」略微思索一下:「字里行间给人的感觉是上了年纪的的职业妇女,署名『彰子』……我想可能是秘书之类的工作人员。」

「这样啊……」如果只是位在棋院工作的女士,这样的话好多了,而且职业妇女好像都很辛苦,但居然还认真地回信。

久美子补充:「虽然是文书代笔,但是……对方每次都写不少字,很诚心的感觉,要是对方跟外公一样不太认真也就算了,毕竟又不是职业棋士本人……但……唉!」

明子也感受到朋友的无奈了:「因为对方很用心,所以才骑虎难下了。」

「就是啊……而且一开始是以棋院名义,後来是私人名义了……怎麽好意思说『我不想继续通信了』嘛……」哭丧着脸……

少女比肩踏上归途,两人俱是沉默不语……

几只昏鸦掠过天际,河堤上剩下的学生不多……两人刻意放慢脚步,走在人潮的最末端,静静地踏着步伐。

久美子知道自己给朋友带来了个大难题……有些歉意……

「对不起,虽然对方不是棋士本人,但我们家为了外公乱来已经烦恼很久了,突然断了音讯也不好,原本想要交给我哥哥写……但我们兄妹的字丑是全县出名的。」又让明子为难了……唉……

明子笑笑:「没有这麽夸张,我写的字也只是差强人意而已,」转回原话题:「我想……是女性长辈的话就没什麽问题,最近合唱团也不是很忙,说不定我还能练习一下如何应对长辈的书信礼仪。」嗯,其实只要写一些时节问候吧。

「意思是明子答应了吗?」期待的双眼……

「嗯!」温柔而慷慨的允诺。

几乎是要欢呼的表情:「耶!太好了!」

「但是,久美子,我也有一个不情之请,」明子的笑容有些腼腆:「如果……我只是说如果,」

「嗯!」欢快的脚步,示意自己听着。

「我哥哥就要结婚了,家中省不了又有一笔开销……所以我想,如果、假设你外公过一阵子学琵琶学腻了,可不可以把相关的乐器、书集转让给我?」我不想增加哥哥姊姊的负担去挑选乐器……而且自己真的拿不定主意。

『你哥哥要结婚了吗!?恭喜!!』真诚的祝贺:「是你常常说的和你们住在一起的早苗小姐吧?啊!琵琶没问题啦!反正那个我外公要不了两个月就会腻了啦!他学乐器根本没我一半耐性!」

「嗯!真是非常谢谢。」自己明显也很高兴,为家中喜事高兴,也为节省开销高兴。

「那那那、那新娘子打扮的时候我能去看吗?我从来没见过白无垢耶!」少女情怀的向往,双眼发光:「还是要穿西式的白纱?有拖地长裙的那种??」

因朋友感染了兴奋而喜悦,为自己的哥哥姊姊高兴:「是传统婚礼,久美子当然可以一起来啊,我想早苗姐一定欢迎。」

「那是在神社吗?什麽时候?」噢耶!

「哥哥说要在过年前,不然早苗姐就过了二十六岁,会被人说成老小姐。」

「哈哈,你哥哥真有趣,都要结婚了还管别人说什麽……」

「呵,我也这麽觉得……」

「其实我觉得塔矢老师这六局都很稳当,桑原老师您觉得如何?」

日本棋院办公室中,成濑川研究着名人战对局,虽然以自己的程度来说看不明白,但总归妥善收拾这些棋谱是自己的工作。

「你说刚刚输了的塔矢九段嘎,」自顾自地喝茶……随後呼了口气,低声喃喃自语:「他现在嘎……我想想……嘎,缺少需要守护与分享喜悦、分担压力的同伴嘎。」原石已经琢磨成美玉,但需要合适的照料……噢嘎嘎……给他找到了将会是个劲敌。

「嗯?桑原老师说得好玄……哈哈,我不懂耶……」从整理资料的动作中抬头。

「那就算啦,」一饮而尽:「那位……叫啥来着,井上先生还好吗?」

闻言,开始在文件堆上东翻西找:「……井上、井上…喔,找到了,是住在静冈县久津轮町的井上先生……其实来信中很少人写真实姓名,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叫做井上……他说他外孙会代替他继续写信来问候大家,就这样。」

所以下一次收到的信就是『孙子』写的了,内容大概会比较年轻化,我就不好再装成中年女性的口吻,那彰子这个笔名…………

虽说真的需要认真回信的信件不多,但一个月来个十封信我就够受的了……

要不要趁井上先生跟他外孙交接之际,把这件事情交给别人处理?

反正孙子辈的孩子,应该不会是真的围棋迷吧?我只要让他们继续支持棋院就好……其实这些儿孙辈的孩子将来说不定有机会成就大事业,现在与他们打好关系也算是一种投资,等他们功成名就说不定能出资照顾我们棋院……

嗯……我真是太聪明了!

「哈哈嘎……棋院还是这麽多棋迷来信啊,看你还堆了满桌嘎!」继续续杯:「要不是我老花眼开始犯了,还真想帮你回……嘎嘎。」

「老师您每次来办公室都调侃我,」苦笑,将来信放入自己的公事包:「可能这位井上先生也有老花眼,才需要以後由孙子代劳吧……没办法,这位『井上的孙子』我回家再处理好了。」

「噢哈哈哈哈哈!真是辛苦辛苦!回家还要加班!」幸灾乐祸……随即:「新来的记者叫天野嘎?我们好像是约今天嘎……」

抬腕看看时间:「还有十几分钟,老师您先坐一下吧。」等采访完我终於可以回家了……哎……迟早会累死。

「喔嘎……」

离开棋院後胡乱吃了点外食解决晚餐,内心是千万般滋味,难受的滋味。

车站前的高楼大厦已经耸立了几年,拖着头衔战後疲倦身体,隆冬深夜,冷风自耳边呼啸而过,带来皮肤渐渐乾裂的刺痛……

曾经在父亲过世後的某个黄昏,好友向自己挑衅与激励,要将这一片站前最繁华的地段买下,成立围棋学校……当时单纯的言词历历在目,现实做起来居然困难重重。

原本打算买下一层办公室成立围棋会所,自己可以义务指导会所的客人。

这只是在追逐神乎其技之外,一个小小的愿景……推广围棋所需要的花费,自然得用围棋攒足的资本,头衔战奖金是最快的渠道……

但……事与愿违。

低头认输不是第一次,赢得名人头衔的最後一局希望,输了,却是第一次。

本来……这是第一次拿下挑战权,周围有许多人看好,虽说自己本持着『下好每一局』的心思,但在低头的那一刻,知道心中那个小小的愿景报销的同时,失落感疯狂袭卷而来,终究难免。

不知道为什麽,检讨棋局变得有些艰难,自己明白自己依然有礼地应对,也知道表情仍旧一成不变,但唯有内心的感受,真真切切。

过去无论输赢,从来不曾在结束检讨时松一口气、甚至在踏出棋院时有种想逃离的冲动;凭心而论,第一次头衔战期间,最令自己感到疲倦的不是适应头衔战的节奏、不是不眠不休的研究棋艺……而是人际关系。

原本就不是喜欢与人闲话的个性,但为避免他人认为自己过於骄傲,或者产生负面传闻,比往常更加注意言行,自己变得不像自己,这才是最大的压力……说着言不及义的话,真实的感受却无处宣泄,周围充满虚伪,没有人能了解,即使了解也认为无所谓。

这就是环境的现实,围棋的世界人心也逐渐功利,这世界上没有多少人有勇气坚持自己的意愿,坚持按照本意生活……随波逐流的人比比皆是。

贱莫做奴役;但有多少人能做到不做现实的奴役?

寒风中,尝试平抚失落的心情,紧闭双眼後,睁开……

「还有机会。」别灰心、加油!

然而无法忽略的却是内心深处,隐隐传来渴望除了自己之外的人,替自己说声加油的声音……即使只是陌路人也没关系,只要对方感同身受。

感同身受?对长久独居的自己而言,那是多麽奢侈的东西。

……别人看我是有大好前途的年轻棋士、职业九段,但我清楚明白,自己内心深处存在着不得不承认的狼狈与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