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喝完了药便晕乎乎的想睡,却惦记孙行者稍早时候带来的消息。在偌大的京城找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简直比登天要难,更何况是个渡假的神仙。她擦掉嘴边的药汁,想到那消息是前几天的事情,但天界不比凡间,寥寥几日堪比人间数年。

这麽一折腾脑袋也清醒得不像话,乾脆去袁苍房间讨论讨论这事,摆在心底也只会闷得生慌。袁苍拉开门,看样子正要就寝,身上只随便披件外袍就来应门。

「我睡不着。」她说,笑了笑,「因为大圣爷那些话失眠了。」

对方还是冷冷淡淡,「进来再说。」

袁苍的房间摆设与她的无异,她稍微安下心来,找了地方坐下。袁苍背对她若无其事换起衣服,她余光瞥见,把头偏得远些。

「身子好些了吗?」

「晚上没什麽咳嗽,应该差不多要痊癒了。」

袁苍束好衣带,从鼻间轻应。

她又说,「袁苍,我们能找到阎王吗?」

袁苍回过头,轻蹙眉头,「方法不是问题,但阎王个性刁钻是出了名的,就算找到他,也难保他不会出难题考倒我们。」

「……你见过他?」

「一面之缘。」

她难掩好奇,「他长得怎麽样,三头六臂?还是和锺馗一样穷凶恶极?」

袁苍一愣,失笑,摇摇头,「没有,他也就双手双脚,浓眉凤眼,生得和陶夭一般俊。」他停下来想想,「比陶夭更冷一些。」

她想起陶夭曾经说过的约定,心头一宕,对於阎罗的心情也愈发复杂。

袁苍察觉,体贴问道,「又怎麽了?」

她看了眼袁苍沉静的眸子,叹息,「在想陶夭到底和阎王怎麽约定,最後把魂魄输给人家……一边感觉自己不过是介凡夫俗子,痴想要找阎罗要人,忘记自己死了以後要下去给他评头论足,说不定还要打下刀山油锅。」

袁苍眉一拧,「你做了什麽要上刀山下油锅的?」

她迷茫了会,没回答,乾脆趴在桌上一动不动,半晌才闷闷的出声,听着像要落泪。

「那不是重点。我现在才体会到,不顾沧海投胎作我将一切忘得一乾二净,还执意要留人的陶夭,真不是普通的痴。」

想起那日陶夭拥住她给了一个吻,说不懂爱情为何物,但她却想也许对他而言,懂或不懂其实无异。

袁苍沉吟,而後缓缓开口,「我想正因昙花凋谢得快,才让人如此魂牵梦萦。你大可花上大把时间担心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但我只想赶在下次花期到前找到他。」

袁苍一字一句说得用力,她反覆咀嚼,渐渐近日纠缠着她不愿离去的茫然失索如雾散去。她是在害怕,害怕遇见转世後的陶夭,两人形同陌路,往日相处的痕迹无处可寻。她烙在胸口舍不得擦去的朱红,在那人眼里或许如倾淌一地的白月光平凡无奇,闭眼即不见为净。

「既然你们都不怕了,那我又何必。」她像是有了觉悟,心头也踏实起来,「不过就是又重头开始嘛。」

袁苍托着腮帮子,浅浅的笑,忽地听得门外有动静,眼神一凛,踱步至门前看看外头,只听见鞋底匆匆磨地的声音。那人走得急,身上的气味飘来,是清淡的药香。

她好奇的问,「怎麽了?」

袁苍滞了下,回头和她说,「没事,只是风大了些。」再坐下时袁苍已有些魂不守舍,她想来访的时候袁苍正要睡下,拖着人家说些丧气话,想必他听得也倦了,於是连忙告辞离去。

春寒料峭,她绕着走廊要回房,沿路有月光相伴。转弯前,瞥见尽头映在地上昏黄的烛光。她蹑手蹑脚走近,是上次她不小心闯进的那间房,门没关上,沉春正在里头,盯着一柜子的药瓶出神。火光依旧像那晚明灭不定,照得男人侧脸瞧着不太真实。

她一直觉得沉春平时虽然疯癫,另一方面也深沉得不像话。她偷偷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只见他挑了几瓶药放到桌上,各掐了一点放在黄铜秤上,之後一次扔进钵里捣起,发出沉稳规律的笃笃声。

男人面无表情,双眼平静无波貌似心不在焉,她真怕一个不注意那臼就捣在他拇指上,不禁心惊胆颤。

「……腰弯成那样,不累嘛?」

听得他眼也不抬说了句,她只讶异这人耳朵怎这麽尖,会通灵似的,後来低头一看才发现不自觉将大半个身体探出去,不给他发现才怪。

「我只是看见亮晃晃的一片就过来了。」她尴尬的解释,「我这就去睡,不吵你。」

「等等。」沉春喊住她,「你们打算什麽时候要走?」

「……这几天吧。」

沉春点点头,手仍捣着磨着,「快点走也好,省得夜长梦多。」

这话听来不知道是否有挖苦意味,就算有,她也不晓得该怎麽回嘴。只能愣愣站在原地想,後来脑袋空白,过了片刻才知道这空白是什麽。

「沉春,你真这麽希望我快点走啊?」

沉春停下捣药的动作,思考一下,不置可否的撇了嘴,「要嫌我嘴坏的话,我小的时候不太开口,大了以後能说就口不择言,也不顾什麽能说不能说,大部分只是有口无心,你就别介意。至於对你,说讨厌也还好,但说不讨厌的话又不太妥当。真要形容就是……你让我有些苦恼,不,非常苦恼。」

她细数这些日子是否有出格行为,想到自己常常追根究底,也许是这点惹得沉春不悦。

「果然要改掉这坏习惯。」她喃喃。

沉春索性停下手边的动作,靠在门边,招手。「你过来。」

她依言走上前去,但不太情愿。站在沉春面前,她突然注意到男人比她高上许多,视线恰好落在沉春若隐若现的锁骨上。

沉春盯着她看,良久,轻启唇齿。

「我猜得没错。但又是为什麽呢?」

语气轻似喟叹,不期然与记忆中某个人苦笑的样子重叠。两人不知何时近得可以听见彼此鼻息,她缓缓向上看去,接着静静锁住沉春的眼,形状柔美如叶,向下看时会让眸里漆黑一片,深不见底,里头依稀倒映着表情迷茫的自己。

男人的嘴唇饱满,泛着健康的红润,上挑的嘴角就算不笑看起来也是好脾气,此刻它却弯得像月牙子。

一只手遮住她的双眼,手心温暖乾燥,泛着香气。

「好啦,别再看了。回去。」

沉春转过她身子,催促似推了把後背,她愣愣回头,男人已经回到房间,掩上门。她站在原地发呆,突然学着沉春捂住自己的眼,纳闷为何自己不像男人的掌心那麽热。

再过数日她和沉春他们道别,栖玉纵有不舍也只是红着眼眶,将装满食物的篮子塞给他们,就怕两人半路饿着,顺便递上几件亲手缝制的衣服。她感动得紧拥住栖玉,纤细的身子搂在怀中如柳枝不堪一折,於是力道不自觉轻了许多。

她看向沉春,顿了下,说,「这些日子以来,谢谢你了。」

听了这句话,沉春脸上浮现些微不以为然,语气无奈。

「不就说了是我自讨苦吃嘛……」

那歛下的眉眼倏地平添几丝埋怨,她从马车上俯视,男人眉若淡墨扫过斜飞入鬓,眼睫纤长,掩住眼令她窥不得情绪。

「还有,谢谢你让我知道娘亲平安无事。」

「那你怎麽不留下?」沉春问。

她想了想,「还不行,还不是时候。」

沉春抬眼,索性不说了,脸上不动声色,手却伸了过来,指尖轻划她脸蛋。淡如花落的搔挠令她一怔,错愕盯着沉春看,男人一脸怅然,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後只迅速抽回手,神色倔强。

沉春吸口气,开始滔滔不绝,「到那里你自己要小心,别随便相信任何人,然後遇到小叫化子别乱给钱,通常一个小叫化子後有千千万万个大小叫化子。小巷子也别乱钻,也不许跟说要给你看好东西的人走,你这一走可是会衣不蔽体的……」

她看沉春说得忘我,无法辨识男人为了掩饰似的冗长叮咛,呼之欲出的答案为何。沉春说得累了,歇息一下,提起气又想说,却梗在喉头,最後只闷闷转身回屋。

她也说不出听完那一长串的话,一直想低头微笑的感觉是什麽。她只想起那天沉春咬牙迸出的「祸水」,和那日踏上归途时眼底的荒芜,最後是捂上眼帘的温热。

栖玉盯着袁苍好半晌,嘴角要上不上,眼看就要落下泪,片刻後颤颤说句,「好好保重。」

袁苍先是沉默,而後颌首应允,「知道了。」

马车渐渐驶离沉春住处的时候,她留意到袁苍似乎回头望了眼,时间不算久,却认真,像要记下什麽一样。她想想栖玉忍住不哭的神情,再看回过头闭目养神的袁苍。

「袁苍,你──」

「路途漫长,省点力气。先睡吧。」他张眼看了她一眼,又闭上。

她也不好意思继续问下去,只是纳闷两人什麽时候进展到这一地步,一面窃喜,一面感伤,後来又想到沉春,脑袋纠结的不得了,乾脆蒙起脑袋也跟着睡起觉。马儿也挺有灵性,自己知道该往哪里走,待她醒来已是天黑,揉揉眼坐直身子,发现袁苍早醒了,坐在一旁睇向夜色沉思。

她识相的不去打扰,跟着看起夜景。这时他们远离郊外,渐渐已有人烟,几间茅草屋中透出些微火光,炊烟冉冉直上云霄。外头星子点点,霎那间她一个闪神,竟亮过月光皎洁。

沉春指尖掠过的触感悄悄复苏。

他们这一路也走了约莫近一个月,一路春暖花开,她见景致优美,常常一个心荡神驰,就停下来爬上树坐看远山斜阳,或者偷摘朵花收进怀里,一想到就掏出来捻在指尖把玩。那馨香却常只能维持几日,有天她见到几天前摘的野花枯死在胸口,蓦然想起每朵花都有个花精,像陶夭一样,於是後悔莫及的将花埋在土里,而不知不觉,也已经能够看见远处屹立的城墙。

过了那墙,就是她朝思暮想的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