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天下午,兽医诊所依旧一如往常般忙碌。尤其夏日将至,在粉色羊蹄甲纷纷飘飞的同时,也有愈来愈多的饲主带着他们的爱猫爱犬来美容剃毛。

其中,吴悠和陈英杰还替两只车祸受伤的狗儿动了急救手术;而晚间接近诊所休诊前,又紧急帮一只猫妈妈接生。

陆衡充其量只是个「工读生」,就站在一旁安静地观摩,偶尔帮忙递送东西。这是他第一次这麽亲临其境地观察兽医的工作型态,倒也看得兴味盎然。

只不过……有个小发现,让他很难不去介意。

於是,就在英杰要下班前,他状似不经意地问了:「英杰,吴悠经常这样吗?」

「啊?她怎样?」英杰一边脱下白袍一边反问。

「几只刚出生的小猫咪,有那麽好看吗?她那样子站在保温箱外出神,已经超过十分钟了。」

如果她看上去只是纯粹的发呆,或许陆衡还不会那麽在意,问题就在於她的神情……带着些许迷离的恍惚,偶尔间杂着几许感伤。

总之,让人不太放心。

陈英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短暂地愣了愣,但他却也只是幽微地叹了声。

「学姐她……偶尔会像现在这样『过敏』一下,过些时候就好了。……你就当做件好事,让她静一静,别去打扰她吧。」叮嘱完後,他拍了下陆衡的肩膀,痛惜地望了吴悠一眼,难得地没有对她道再见便迳自离开诊所。

後来,两人并肩走回公寓的路上,吴悠还是照样有说有笑,还绕道去邻近的便利商店,买了两手啤酒。

「今天诊所里有新生命降临,我们来庆祝一下。」结帐时,她说。

可是,她表面欢快的笑容看起来……其实有些勉强。

陆衡聪明地没有提醒她这一点,只是淡笑着附和道:「这麽好!还有免费的酒喝。」

「所以啦,今天算是你赚到了,懂吗?」吴悠原本要伸手拎酒,却让陆衡一手抢过。

「让我拿吧。」

有人自愿当绅士,吴悠乐得轻松,走着走着,嘴里又絮絮叨叨地说起小猫仔的照顾方式,从喂食到观察粪便形状,钜细靡遗。

陆衡边走边听她说,不时应一声「嗯」或「喔」。十足称职的配角。

他其实很清楚,吴悠异常的多话,并不是真想要他有所回应,只是变相的宣泄……或掩饰,好遮掩心底无处可说的无助……

幼年印象中,在苦楚磨难中挣扎的母亲也是这样……

所以,与吴悠同住这几天下来,今天明显反常的她,令他感到某种不快的熟悉。彷佛往日的恶梦重新翻江倒海袭来的厌憎。

不过,他早就不会害怕了。那种无用的情绪,在他洞悉自己掌握着改变现实的力量之後,早让自己杀得一乾二净,再无半点渣滓。

进了电梯,吴悠直接跳过自家的七楼,按下顶楼那一格。

看来,她选择天台当作喝酒的地点。

让陆衡意外的是,理应空无一物的大楼天台上,竟然摆放了四株照顾得不错的盆栽,清一色是黄玫瑰。

但很明显它们不是同一时间种植的,最左边那盆已经含苞待放;而最右边的那盆,连半朵花苞都还没出现。

「还站着干嘛?过来坐啊!」吴悠从他手中抢过一手啤酒,迳自在盆栽前方盘腿坐下,招呼着他的同时,抓起其中一瓶就打开来灌了一大口,「……啊,真好喝!」

「这些花,是你种的吗?」不知是哪来的直觉,陆衡一开口就问花的事。

「……嗯。」吴悠怔然数秒才点头承认,瞬间眸子黯淡不少。或许是冰凉啤酒入喉的缘故,嗓音变得有些艰涩:「每年四月五日一到,我就会去花市买一盆回来。」

陆衡喝了口啤酒,随口问:「清明节?还是分手纪念日?」

时间点太巧合了。黄佑祥今天才跑来,晚上她就喝闷酒,他很难不联想到他。

「你说得对,也不对……其实那一天,是我孩子的忌日。」吴悠扯出一抹笑,笑得极苦,「……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陆衡一时无言,而原先望着她脸庞的目光,不自觉地顺势下移到她平坦的小腹上。

「呐,你要是想笑就别憋着,我不会介意的。因为我也知道自己这样很好笑,那个胚胎还那麽小,甚至还没有一颗蚕豆大,是男是女都还没办法分辨,但我居然那麽认真地当一回事,一年接一年地买花回来悼念……到最後,连我自己都搞不太清楚,我到底是在真心哀悼那个被我一手葬送的小生命,还是在做足赎罪的表面功夫,演戏给自己看……」

她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那些搁置在心底发馊的不堪往事也一段接一段地从她口中吐出。

她真的心知肚明,用亲身血泪换来的那段悲剧,在他人眼中看来,充其量就只是普通寻常得要命的老梗闹剧罢了,甚至不够滥情,观众连「所以勒?然後呢?」都懒得过问,直接掉头走人。

可是,隐藏在心里的伤口,还是会痛。尽管已经从一开始的撕心裂肺,慢慢钝化成每年一次的小发作,痛的感觉,依旧顽强地存在着。

陆衡只是再开了一瓶啤酒,递给她。换过她手里的空瓶。

而他接着说出口的话,却令她刚接过沁着冰珠的手一颤,「这样比较好……你也知道这个决定很明智,不是吗?」

「你……难道不觉得我……杀人?」她问得非常迟疑。

「这问题,你问错对象了。我全身上下什麽脏器都不缺,就独少那味良心。」陆衡笑了,淡淡地,却比冰镇的啤酒还要凉透十倍不止。「让我这样问你吧,吴悠。斩立决和凌迟,同样是杀人,但,对犯人来说,你觉得哪一种方式比较慈悲?」

「……」

「老实说,我不是女人,无法理解为什麽只是从身体里取出一块多余累赘的肉,反倒在你心里种下疙瘩。」

「你──」多余?累赘?听出他话语中事不关己的漠然,吴悠罕见地动怒了。

陆衡却没因此住口,继续说下去:「既然你早就做出无法挽回的决定了,心里又这麽反覆煎熬,又有什麽意义?你就不能换个角度想,你只是让那个孩子有重新选择的机会吗?」

「你不是女人,也永远理解那种曾经可能成为母亲的心情。」吴悠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显然不打算再与他多谈。

「你说得对,我的确不是,所以我才能说得这麽无所谓。」陆衡也接着起身,走到她背後,刻意把话说得讥刺,然後凑近她耳边低声说:「但是,吴悠,我的『置身事外』可是用悲惨都不足以形容的成长过程换来的。所以,我绝对有资格以孩子的立场告诉你──与其被生下却受尽折磨,倒不如一开始就不曾出生。」

他的这番话,让吴悠蓦然觉得一寒,从骨子里冷出来的恶寒。却不是因为迎面拂来的夜风的关系。

「相信我,吴悠,在我看来,你算是为那孩子、也为你自己做了好事──真正负责任的母亲,绝不会坐视小孩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饱受磨难。」听来明明是温柔甜蜜的口吻,却让她不由自主地悚然颤栗。

「陆衡……你真的……很可怕,非常可怕……」吴悠撂下这句话,便紧抿着苍白的唇,头也不回地转身下楼。

陆衡也无意反驳,一脸轻松淡然地接受她的恭维,直到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安全门後,这才低低地道出一声:「晚安。」

是的,他很可怕……所以,才能在那个人吃人的「家」里存活下来。

她知道要怕他,这样很好,这样……以後对她才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