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夏天的太阳总是亮得特别快。刚刚他来时还是黑夜,处理了两个患者转眼已到白天。
白班的主治医师已经来了。夜班的那位从研究室出来,两人兴致勃勃谈论做学术研究的事,至於满室的留观病人,那是R3和总医师的责任。
高慎知今天仍然休假。他倦了,打算先回家补个眠。
他疲惫不堪前往更衣室,预备换下到处沾满鲜血的工作服。一个熟悉而威严的声音叫住他:「慎知,你怎麽回来了?这样正好。」急诊部主任陈宗奇西装革履,正准备参加主管会议。「还有十分钟,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高慎知火速换上乾净衣服,前往部主任办公室。一丝不苟的陈主任正坐在办公桌前阅览公文。
「主任,我来了。」
「坐下。」陈主任点头示意,「提早回来怎不休几天?急着来前线支援。你的脾气一点也没改。」
高慎知还没有说话的机会,陈宗奇主任已接着说:「你知道这样,给其他主治医生带来不小困扰……」
困扰吗?高慎知并不不意外,或者该说早有感觉。毫无论文发表,不具学术实力的他,空有临床积极度,越发与这环境格格不入。其余主治医生早将他当成异类。毕竟C大一直以来自诩为学术殿堂的穹顶,既然待在这地方,往学术研究发展是迟早的事,也应当是一位C大附设医院主治医师该有的目标及期许。
为什麽会这样呢?与其说每个人都毫不关心临床,不如说是制度塑造了他们。往学术发展,才是上级所期许赞赏的,才会变成红人。
高慎知脸上表情毫无改变,仍是一派冷漠,不过他心底却涌起深切的沮丧。既然陈主任堂而皇之提出警告,科部的立场如何倒也不难猜测。
要他对临床放手,改走学术路线。
然而,高慎知猜错了。
他完全没料到接下来的事态转变。
陈主任往後一靠,背顶着办公椅椅背,表情复杂,一边观察高慎知,一边慢慢说:「你应该已经知道消息,今年卫生署对双轨业务补助大幅缩水。我们科部因为住院医师招收困难,也没有多余人力可以去弄这块。所以,双轨业务目前是A大把它标走了。A大急诊的王盘主任跟我联系过,他们需要一个熟悉这块的人过去统筹建立起整个双轨小组。我已经呈上公文,也获得院长裁示同意……」
高慎知目不转睛看着陈宗奇主任,已预料到他这席话将对自己将有翻天覆地的影响。
陈宗奇主任继续说:「你从下个月起,就到A大急诊支援,为期一年。」
这件事绝无先例,陈主任说得不清不楚,但高慎知有必要问个明白。
「请问主任,我到A大是支援,还是……」他还未说完,陈主任的表情已经说明一切。
「如果到时候你觉得那边比较适合,想留下去我们绝对会成全。慎知,我打听过了,那边对学术方面比较没有要求,说不定你会做得更有发展。也不用管什麽论文点数,你去感受看看不一样的气氛。」
高慎知懂了。名为支援,事实上是将他不着痕迹赶出C大。
想通这一点,高慎知充满屈辱感,但他仍是故作坚强,不让巨大的失落显露一丁半点。
「谢谢主任安排。」高慎知对陈主任一鞠躬,无声退出办公室。
他的背影缩得很小、很淡,几乎要看不见了。
急诊室外的墙边,高慎知失神的咀嚼方才得到的消息。眼睛直视前方,正强迫自己接受必须去支援A大的事实。C大急诊毕竟是他待了六七年的地方,从实习医生、住院医生到主治医师,高慎知从没想到他会以这种方式离开。
虽然,俗语是那样说的吧!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人家的谣言和臆测果然是真实的。当初高慎知这个大黑牌会被升任,果然是因为没有人愿意来跑双轨这块随时可能被中断补助的业务。双轨小组必须随时在医院待命,牺牲掉做研究上课的时间,高慎知是因为参与这件事才被留下来。
然而,卫生署补助中断,他和C大的缘分也到了尽头。
打从R1一进来陈主任就说的清楚明白。只拚临床,不搞学术的人在这里没有出路。要求大家从住院医师阶段就发奋考取研究所。
高慎知无志於此,一直认定只要够努力,还是能受主任赏识。
当陈主任破例升任他这个毫无学术目标的人为主治医生,高慎知以为自己终於替学弟妹开拓了另一条道路。
没想到不是如此。
高慎知就坐在那,感觉不到时间流逝,自己也不清楚究竟待了多久。只知道,汗湿了又乾,乾了又湿。
这个地方抛弃他了。沮丧、难过不足以形容他的感受,更多的是无力感,坠落深渊的无力痛苦。去A大就会比较好吗?一定是主任说出来敷衍他的话,现今这种环境,医学中心到处都是一样的。连亲手培养他的C大都无法支持了,更遑论非亲非故的A大。
他过去那边只是支援人力,意味着没有人会把他当自己人。
高慎知靠在墙边时,不少同事和学弟妹经过,有人多看了他几眼,有人则是一眼也没扫向他。更没有人试图跟他说话,发出安慰他的只字片语。
或许大家都知道了吧!
这种人事命令通常在发布的前几天就满城皆知,八成是在双轨取消那段时间就决定了。只有高慎知因为人在东京,如今木已成舟也没有甚麽好说。
高慎知拍拍尘土,准备站起来。告别这个扶植他成长茁壮的地方。以後就不是在这里了。熟悉的一草一木,一起奋斗的同事,将不再与他产生任何联系。
忽然,他听见一个人叫他,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小、小……高、高医生。」
高慎知回头看去,看见一个又熟悉又陌生的人,安恬恬。
「你怎麽坐在这里?我、我只是刚好来这附近,想到你好像在这家医院,顺便、顺便过来看看……」安恬恬不由自主开始辩白,随着高慎知眼神死光扫射,讲话开始结巴,全身冷汗涔涔。
虽然,她本来有自信,今天走低调甜美风。一袭牛仔裤配上粉嫩小可爱,外搭一件短袖小外套,绝对可以吸住高慎知目光。
却没想到高慎知目光一来,她心跳加速,连话都说不全。
她才不是刚好逛来这附近。她本来就刻意来找高慎知的。
他正望着她,想到这点就心跳得快要失控。饶是如此,向来体贴的安恬恬还是发现了他藏在目光里的疲惫。「那个、你在忙吗?对不起,我太冒失了。」
安恬恬丢下这句话便想逃跑,责怪自己实在太天真。他给了一张名片,不代表自己可以这样闯入他的生活。
「我是没有在忙啦!」高慎知这句话令安恬恬停下脚步。「恬、恬恬……」
「不要走。」他看着前方,淡淡地说,细微到安恬恬几乎没听清楚。
不要走。
情绪正处於谷底的他,本来没有心情理会安恬恬。但高慎知也不知道怎麽冒出那念头。真要勉强解释起来,或许是久别重逢令他觉得至少该稍微展现老同学的热情。
或者是……
其他他说也说不清楚的原因。
总之,他挽留住安恬恬。两人之间流窜尴尬的空气,又冰又凉,又甜又酸。
他清清喉咙很勉强才说出接下来的话。「这附近有一家很好吃的早餐店……」连邀约女性也不熟练的高慎知,不知道要怎麽完成这句话。
「早餐很好吃吗?」安恬恬报以微笑,看看表。「不过这时候,好像该吃午餐了耶!」她状若优雅,其实紧张得心跳彷佛要从嘴巴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