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过去了。重复着一样走了调的沉闷情节,我的人生也不负责任地围绕着这失温的家打转。

我永远也忘不了,当妈妈得知自己失业时,她脸上的表情。那是一种全然的颓丧与泄气、灵魂被掏空一般的表情。

那是在我父亲离家的第九年,一辈子都在同一家广告企划公司服务的妈妈,突然接获一纸人事命令。她身居创意执行总监的职位,却因为公司认为这个职位需要注入新血、有更适任的人选而请她另谋高就。

妈妈只灰心丧志了一天,隔天马上就振作了起来。她开始写履历,并整理一些过去她筹办的企划,开始逐一应徵同行里不同的公司、不同的职位。妈妈不怕纡尊降贵,只求能有一份稳定的收入,供我们一家继续生活下去。

无奈一天天过去,投去的履历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断了消息。

父亲这几年来不再跟家里要钱了,但是折腾了几年下来,我们家也没多少储蓄。过去妈妈一个月最多能赚八到十万块,这个数字养一个三口之家应该是可以过得不错了。但是我父亲要的钱不是小数目,三、四万的一笔笔汇去,做甚麽用途妈妈似乎从没过问,但在我看来,那些钱跟丢到水沟里没甚麽差别。

惹得妈妈发愁的是:这一年我就要上大学了。那对我们家而言,会是一笔不小的支出。不幸中的大幸是,我在课业上的表现依旧维持不错,考上公立学校应该不成问题,而这或多或少会减轻妈妈一些压力。

¶¶¶

我那段岁月的记忆,被用功读书的情境填满着。虽然读的是女校,然而我的同窗们在那个时期,时常为感情生活包围。在忙碌的高三岁月,看遍了情侣们的分分合合,那些事总与我无关,我的感情是一片空白。

事到如今,我仍会回忆起在高二时闯进我生命中的那个男孩。

他就像一枚璀璨的烟花,短暂地燃烧了自己的生命,照耀了我。然後化为烟尘,无影无踪。

我们是在补习班认识的。我知道这听起来一点也不浪漫,但事实就是,扣掉通勤时间不算,我除了在学校与在家以外的时间就只会待在补习班。

他叫作李建城,跟我同年次。他身上的白衬衫永远没有一丝皱摺,但却像是要装坏学生似的,胸口两颗扣子永远不扣上,露出里面那件素色的短袖上衣。论长相,他并非很醒目的那种类型,要我形容,大概称得上有清秀脱俗的气质。他上课时总有点心不在焉,好像永远都在思考甚麽深奥的哲理。

我对他的了解,就仅只於如此。

我那时不认为我们的关系能更进一步,我只愿远远地欣赏着他,并不指望相貌普通的自己会被他看上。

直到有一天,他主动来邀我去喝咖啡。

「馆前路附近有一家叫作AboveCafé的咖啡馆,那里的美式黑咖啡是坊间难遇的极品。想不想嚐嚐看?」他是这麽说的。

真有趣不是吗?用黑咖啡来约女孩子,不知道他以前有没有成功过?

但,至少这一次是不会成功了。

「不好意思,我下课後还有事,恐怕我没有时间去。」我微笑婉拒,心里头相当欣喜,却又努力不表现出来。

这段关於爱情的小小插曲,是那麽多年以来,唯一一件让我感到高兴的事。

那,算得上是我的初恋。

虽然我拨不出喝一杯咖啡的时间,不过自从李建城的邀约之後,前往补习班的路途似乎不再那麽遥远。他确实深深吸引着我,可惜在那个时空背景下......我无法接受任何人的感情。

也许你会觉得,只是一杯咖啡而已,何必把它看得那麽严重?但是,哪对情侣不是从一次简简单单的邀约开始的呢?我喜欢他;我想,他也是喜欢我的,接受这次的邀约,我能戒掉下一次、再下一次吗?

我怎麽也无法纵容自己,在这个节骨眼上陷落。我只得认份,选择了比较稳当而保守的做法:对感情敬而远之。

更何况他都说了,不只是咖啡而已(编注:AboveCafé,作为双关语)。

我不知道我们之间,是谁先喜欢上谁,但是我压抑着自己,我们的关系也注定不会更进一步。就当时而言,上课时暗地偷看他一眼、下课的空档时能跟他聊上几句,是我唯一允许的放纵。

某个晚上老师早些下课,於是我决定留在教室把作业完成,不时偷偷留意着不远处,他的一言一行。不自觉时间过了多久,人群渐渐稀疏了,依稀听见他与一些朋友相继道别。等我回过神来才赫然发现:教室里只剩我们两个人。

「还不走呢?」李建城把制服外套撂在身後,自认为很帅气地走到我旁边。

「是啊,我想把这些例题算完再走。」

「我等你。」他满不在乎地说,就像他在尽男友应尽的义务一样。短短三个字的一席话,却着实让我受宠若惊。

「不用了,你先走吧。我动作很慢的。」

「我知道,你写字向来都不快。」他如果不是有撕不破的厚脸皮;就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今晚非让我就范不可。「而且我还知道,你将会错过回家的末班车。」

我看了看表,赫然发现他说得没错。我不知不觉已经在这里待了半小时,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不消几秒钟我也能算出来:我赶不上末班公车。

「所以,你可以选择露宿街头、或者在这个鬼地方过夜......又或者是坐上我的车,让我载你回家睡个好觉。」

「你有车了?」我感到有些诧异。他知道我动作很慢、知道我回家的时间、也知道用甚麽话语可以触动我。而我,却连他是甚麽时候开始骑车都不知道。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默默地转身离去。我张望着,只听他远远地抛下一句话:「我会在楼下,别让我等太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