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暑假是与往年相比较为平静、只有轻度台风过境的两个月,但静熙几乎让弥漫着死亡气息的低气压牢牢笼罩,苍白而麻木地忙碌着妈妈的後事。

妈妈遗书中提到的那位陈阿姨,只在电话中几句简短交谈,立马从外县市赶来协助她。

静熙也终於体味了「养生送死」这四个大字所蕴含的重量。送妈妈走完最後一段路,她疲惫不堪的精神状态也快让杂遝繁复的诸多事项压垮了。

陈阿姨是个与妈妈年纪差不多,虽然和善端庄、却稍显寡言的女士。处理丧葬事宜的期间,尽管她与静熙同住,但两人间仅仅维持着必要的讨论和对话。

直到这天,她陪同静熙与保险公司接洽,协助她顺利领取了保险金,这才利用最後一顿共餐的机会,与她聊起了其他事情。

「小静,你妈妈有没有跟你提起过我?我是说在她还没生病之前。」咖啡的热气氤氲了她注视着眼前女孩若有所思的视线。

静熙诚实地摇了摇头。

「果然是这样呢。也难怪……」陈宛心轻喟一声,「其实,严格说起来,我是你爸爸的『前同事』。」

一听到她提起早逝的爸爸,静熙猛然紧盯着她,顿时意会过来,「什麽意思?……妈妈说你是育幼院的院长。」

「我现在的确是呀,这倒是一份可以让我安稳地退休养老的工作。」陈宛心自嘲意味颇浓地笑了下,「老林……喔,就是你爸爸,我习惯这麽称呼他。他跟我有一样的想法,尤其当时你妈妈又怀上了你,让他开始怕死了。所以,我跟他就前後脱离了那种随时会出『意外』、朝不保夕的工作环境。只不过,他不像我这麽好运气。」

「陈阿姨,你为什麽要跟我说这些?」静熙满腹狐疑地注视着她。

「小静,你是个聪明的孩子,」陈宛心放下了咖啡杯,神情慎重地端凝着她,「所以,你会听进长辈出自关心的劝告,对不对?」

「……看情况。」静熙知道她接下来肯定还有更重要的话要说,她不想断然作出决定。

「你爸妈之所以到死前还信任着我,就是因为我的心还有一角流着鲜红的血。既然你是他们生前唯一的牵挂,身为故友,我就有义务帮他们照看你。而你又忍心辜负他们对你的期望吗?」

「问题是,他们都去了另外一个世界。无论我是否遵照他们死前的期望,他们也无法再回来验收。」静熙啜饮了一口冰柠檬水,脑中思路及说话语调都是极其冷静。

呵,也就是说,再没有任何足以让她在意的软肋,所以她能义无反顾地做出选择,是这样吗?

「好吧,」陈宛心莫可奈何地微微苦笑,「我给你出一道题目,五秒内你要告诉我答案──森林里,有只兔子某天误闯了凶猛动物充斥的危险地带,一只饿了好几天的狼从前方窜出要猎杀牠,而这时後面又出现了一只正在猎食的老虎,让牠没有退路,这只兔子该怎麽办?」

静熙只思忖了三秒便开口:「如果我是这只兔子,我会先往後撤,让那只老虎注意到我,将我视作盘中飧……接下来,自然就是老虎和狼的角力,谁赢谁输都不关我的事了。我要做的,就是想办法趁机找掩蔽物逃生。」

「哦?」陈宛心闻言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心想是否她太过低估这孩子了呢?「你就这麽有把握不会先命丧於老虎或狼的血盆大口吗?」

「我没把握。但我知道当两边都很饥饿,而食物只能满足单方的需求时,那道危险的平衡就是我的一线生机。如果我因为分寸掌握不好而被吃掉,只能怪自己没本事,实在怨不得别人,不是吗?」

「呵呵,好,非常好。」陈宛心赞赏地点头微笑。

不愧是老林的女儿,即使没有受过相关训练,但遗传自血缘的机敏直觉却是如出一辙。

「这样一来,我就稍微放心了,你也算是有资格可以继承你爸爸真正的遗产。」陈宛心一边说,一边从皮包中取出一张纸和一串钥匙,放上桌面递向他。「我受你妈妈之托,保管了好些年,还以为这些东西大概要跟着我一块入土呢。」

「爸爸的……遗产?」而且还在事过境迁这麽多年之後?静熙困惑了。

「这是XX银行的保险库密码和钥匙,里头是你妈妈一直不愿让你接触的事情,还有你爸爸尘封多年的……我想,我还是不多说了,你亲眼见到就晓得了。」

「嗯。」静熙应了声,伸手要拿,却又让陈宛心覆住了手臂。「陈阿姨?」

「小静,好好考虑清楚……这条路,从来没有人走上了还能全身而退。」陈宛心语重心长,「别忘了你爸爸是怎麽离开的。」

静熙却只是定定地回望她带有一丝忧虑的眼神,「那你呢,陈阿姨?你是例外吗?」

「我吗……」陈宛心收回了手,唇角漾起的笑很复杂,「只是时候未到而已。」

「陈阿姨,谢谢你。我以後不会再麻烦你。」静熙站起身,朝她毕恭毕敬地一鞠躬,拿起帐单就要前往柜台结帐,顺道离去。

「小静。」陈宛心明白,若是往後没有意外的话,今天或许是她与故人之女间的最後一面,不由自主地在她离去前唤住她。

静熙旋即停步,回头。

「如果你决意要探究你爸爸不为人知的过去,最好把我这句话听进去──不要相信任何人,也别轻易把自己的心交出去……因为你唯一能相信的,就只有自己。」

「我知道了……再见。」

出了餐馆,正午时分的烈阳兜头晒下,肩上的背包不过是多了一支钥匙和一张薄薄的纸片,却莫名地变得异常沉重。

静熙眯眼上望堆有几朵阴沉积雨云的灰蓝天空,心想,应该快下雨了。

一路走回到再也不会有家人等着她回来的家,打开门,凝聚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的孤单就迎面扑袭而来,徒然加深了她长久以来堆积在心里的疲倦。

静熙将自己像件无生命的物品般抛进沙发里,身子彷佛灌了铅,沉沉地倚着妈妈亲手缝制的抱枕,将睡未睡地缓慢吐息着。

百无聊赖地数着呼吸的次数,似乎只有这麽做才能确认自己还活着。

数到二十一的时候,背包里的手机突兀地响起铃声。她懒得起身,便伸长了手拉过背包翻找着。

萤幕上来电显示是「傻瓜」。罗梓贤打来的。

啊,这一个多月来都在忙着处里妈妈的後事,没时间、也忘了要跟他联络……他倒也体贴,或许早已猜到了吧,就识相地没有打电话找她。

静熙总算又生出了些许力气,撑起上半身,按下接听键,「梓贤,不好意思,这阵子我实在太忙了──」

「呃……请问,你就是孙静熙同学吗?」但电话彼端回应她的,却不是罗梓贤本人,而是个声音听起来稍长她数岁的年轻女子。

「我是。请问你是……」静熙倍感讶异地回问。

「抱歉冒昧打扰,我是梓贤的姐姐……我想,我有必要代替我弟打通电话给你……」说到最後,悲伤的语音中竟掺杂着令她闻之颤寒的不祥哽咽。

分明是炎热的秋老虎天气,静熙却无法自抑地倒抽了口凉气,背脊冒出冷汗,「为什麽他自己不打电话来,要你帮他?他……他怎麽了?」

「上个月指考刚结束不久,他兴冲冲地出门,跑去植物园看展览……」

「嗯,他就是约我一起去看的。然後呢?」她不自觉地握紧了手机,急迫地询问着。

「梓贤他……搭车回来的途中,在高架桥翻车了……全车的人都没事,就只有他没回来……就只有他……唔呜……」对方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酸楚,哀哀地哭了起来。

瞬间,静熙觉得心脏咯噔的一下,短暂地停摆了。犹如一下从沙漠浸入冰河,浑身不由自主地不断颤抖着,甚至差点拿不稳手机。

「所以……他才一直没有再来找我……那个傻瓜……居然就这样不见了……」她不自觉地把心里话喃语出声。

「孙同学……对不起,是我太激动了……」梓贤的姐姐吸了吸鼻子,才又勉强保持平见继续说:「梓贤其实早就跟我提起过你,他长这麽大还是第一次如此中意一个女孩子,只可惜……请你原谅我,没有第一时间通知你来参加梓贤的告别式。我知道他很在意自己在你眼里的形象,我想他应该也不会想要你见到他最後的样子……」

「最後……什麽样子?」极度失温的反问,她几乎认不出是自己发出的声音。

「这……梓贤当时坐在靠窗的位置,因为翻车的关系,他坐的位置那一侧就朝下……等他被救护人员搬出来的时候,几乎被压得……」梓贤的姐姐再度梗住不语。但即使她不出声形容,静熙也能想像那是怎样的剧痛和伤害。

「怎麽会……他怎麽会发生这样的意外……」

「才不是意外!」梓贤的姐姐突然濒临失控地尖喊,「……梓贤是被人杀死的!」

「……」静熙顿时错愕得无以复加。

「你知道吗?警察调查之後跟我们说,那辆刚经过检修的巴士之所以会爆胎,疑似是有人故意在巴士行进中用子弹射击……而梓贤的脸有被子弹穿过的明显伤痕,就像是有人在车外对准他的侧脸射出一枪那样!真的好狠……我们一直要求警察早日侦查破案,但是他们做完笔录之後就草草了事!最离谱的是,连新闻都完全没有报导出来……」

後来,梓贤的姐姐又悲切愤慨地说了些什麽,静熙压根没再听进半字,事後也回想不起来了。

她只记得当下有种足以燃尽一切的绝望情绪,从内心深处汩汩冒出,再透过每一个毛孔散射到空气中,积淀成愈发令人窒息的森然死寂。

就这麽惊愣地呆坐了许久,沙发旁矮桌几上的家用电话无预警地叮铃作响,吓得她猛然回神。

静熙这才发觉,她一直握得死紧的手机,不知何时早已结束通话。

反射动作地接起话筒,还没发出那声「喂」,对方就用非常愉悦的语调开口问候:「将近八年不见,还喜欢我送的『再见面礼』吗?」

……她认得这把幽暗阴冷的声音……是他!居然是他……

「我记得你。」她无法分辨自己此刻心里是什麽感觉,脑中只有一道微弱却清晰的声音如此提醒她──不要认输,不可以向他认输!否则,你就真的玩完了。

「哦。」对方简短地应了声。但,她就是听得出来他正在无声地咧嘴狂笑。

「……幽,从现在起,牢牢记住我的名字吧。」

「呵呵,这我早知道了。虽然我杀掉你爸爸之後,你改从母姓,但你还是叫作静熙呀。」

「很好,那你现在就能提前知道,这个名字将会是你生命最终的恐惧。」

「……」幽愣了好大一下,随即爆出刺痛她耳膜的锐笑,「哈哈哈哈哈!有意思!太有意思了……不愧是我相中的女孩,长大後的你更让我期待了!」

「但愿你咽下最後一口气之前,还能同样开心地说出同一句话。」她未曾料想自己居然能如此冷静地向对方作出死亡宣告。

纵使她再无知,理智上也多少明白去挑衅一个病态至极的杀手会有什麽後果,但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个杀手大剌剌地蹂躏着她的底线,而且已经第二次了。

她,绝不会再给他第三次嚣张嘲讽的机会。

她要开始撒网累积自己的筹码、增强自己的力量,然後以她的方式,进行斩草除根的彻底反击。

「下一次见面,可能就是你的死期喔……到时你会是什麽表情呢?」

「谁是谁的死神,也要到时才揭晓答案。」懒得多说,喀一声挂上电话。

他确实夺走了她心爱的父亲和傻瓜,但,也就至此为止了。

今後,他再也别想、更无法从她这儿掠取更多。

因为,从现在起,是她的回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