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忆就像一扇窗,推开了就再难合上。谁踩过枯枝轻响,萤火绘着画屏香。

十数年来如一日,我只能遥望着他,而他的心坎里容不下我。每个早晨,见过公婆後,书房刻花木窗内都有他的身影,我只能端一杯茶水默默来去。一整天只见两次面,另一次就是晚膳。席前平平静静,没有爱情、没有亲情,公婆一开始还劝,到後来,只要咱俩不吵不闹,不让这家气氛太差,也就罢了。

数十年来如一日,今天是杨若环的忌日,他一如往常整天都不在府里。大清早就去祭拜杨若环,下午去金梧楼看戏,傍晚又回到墓边,看那漫天枫飘鲜艳恰若溅上白水袖的血花。

七月的风沁凉如水,轻轻一带,那一生的瑰丽为她都付过往。

当枫叶绚烂似红莲,凭烟摆荡,那一地的年华为他都付流光。

其实我也只是想把赵郎留住而已,并不知道杨若环会用这种方式离开……

那一日金梧楼的《马嵬坡》後,赵郎时常和她出去,一开始还会带上我,後来便是私下相会。我们都已经订亲了,他却这样在外与其他女子勾搭,特别是戏子。人都说戏子无情,杨若环怎麽可能真心喜欢上赵郎,无非是想要一个头衔、一个离开下阶层的机会。

公婆并不知情此事,自始至终我也不打算说,一来这影响到夫家与我的名声,二来公婆若知道是要心伤的。後来我去找了杨若环,要她别再纠缠赵郎。

『要不这样呗,等我这亲事了结,家里稳定下来,我便让赵郎给你个妾室名份儿,你待如何?』

『颜小姐,若环要的不是名份……』

『你不要名份?你不要名份就别再纠缠赵郎了,他是皇亲国戚你又不是不知道,勉强给你个名份都显得丢失脸面,何况这般偷鸡摸狗在外面与你私通款曲?』

『我……』

『杨若环,戏子无情,众所周知,你就收回你的虚情假意呗!你瞧瞧这样的世道,赵郎想要功成名就,必须一点儿污点也没有。你别害他。』

粉梅宽袖彩莲长旗袍包裹着杨若环淡妆颦眉,连忧郁神伤都是那样美丽,看得我越发嫉妒。她将手收回袖里绞着,声音轻颤。

『那我该怎麽做……』

『该咋咋地,你要不明白,我告诉你:离赵郎远点儿!最好是离开京城,再也不要见面!』

『可金梧楼……』

『随你呗!』绣花儿帕子一甩,我打断她的话头,『要不说服金老板搬走,要不你自个儿离开。这事儿与我无干,只要你尽早地消失在赵郎身边!替他着想呗!』

最好是永远消失在我面前──事实上你确实永远不会出现了……

为谁拢一袖芬芳,红叶的信笺情意绵长,他说就这样去流浪,到美丽的地方。

一只枫红,葬送满城风光。那日过後没多久,杨若环差人送了一封帖,秋枫色信笺到如今,在赵郎书柜里褪成回忆,斑驳了心。

──木栖舞凤,风动蕤花,戏里有情,戏外依依;七月相知,三生相惜,百花亭醉,信勿忘今。

那时不懂的意涵,如今想忘也难。杨若环要赵郎「信勿忘今」,《百花亭》後,我亦无法忘记。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又转东升。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是嫦娥离月宫。』

唐明皇先一日与杨贵妃约,命其设宴百花亭,同往赏花饮酒。至次日,杨贵妃遂先赴百花亭,备齐御筵候驾,孰意迟待移时,唐明皇车驾竟不至。

『公爷,这事瞒不过去,咱俩就禀了罢。』高裴二人跪迎娘娘,见情势不正,高力士便道:『启娘娘:驾转西宫去了!』

『你待怎讲?』

杨贵妃秀眉一挑,略略倾身,高裴二人身子伏更低,复答唐明皇已幸江妃宫。

一撇嘴,杨贵妃凤眸凉凉一眯,轻笑摆手,淡然旋身,『起过了!』

『谢娘娘!』

『呀,昨日圣上命我百花厅设宴。哎,怎麽今日驾转西宫?哦,谅必是这贱人之意!咳,由他去罢!吓,高、裴二卿看宴,待你娘娘自饮!』

说罢,宫娥、高裴二人轮番敬酒,三杯过後,贵妃酒兴未足,遂以大觥伺候。就看凤凰杨若环褪下庄严红蟒换上华丽宫装,做起身段,下腰饮醉三斗醉,掌声叫好赫赫不绝。

万种情怀,一时难以排遣,酒入愁肠,春情顿炽,忍俊不禁。於是忘其所以,放浪形骸,频频与高力士、裴力士二太监,作种种醉态及求欢猥亵状。

按原戏码,贵妃倦极本应回宫,但杨若环却嗨呀了声,叫板一句再舞一曲,音乐也随即跟上。天雪水袖翩惊鸿,霓裳羽衣纷花落。

我还转不过神来理解,兀自思量着,观众突然爆响惊呼,抬头看去,杨若环正一个亮丽旋身,衣袖飘飘,却旋出鲜红花瓣,缓缓坠地,迤逦出一朵万千露珠的玉莲。

赵郎大吼一声,速度冲上戏台,将杨玉环搂入怀中。

人群纷纷乱乱,我默默伫立任凭推挤。哈,我让你离开,你竟选择用这种方式,死也要死在你的凤凰台上麽?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景还在,人依旧,凰逝凤留心不留。

我是你的结发妻,日日盼君君不寻;她是你的无名妻,日日思君君不离。

这场故梦里,人生如戏唱,还有谁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