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返家时觉得既熟悉又陌生,受战火袭击、日夜担惊受怕的日子有如隔世,她仍无法将如弓上之弦的神经松懈。
开门迎接她的是已然成为家中支柱的弟弟木雄,当年流着鼻涕斗蛐蛐的小娃娃,如今成家立业,与妻子共同侍奉年迈的父母。木兰翻身下马,给弟弟一个久违的拥抱,如男人般拍了拍他厚实的肩膀。
「爹娘在等你,大姐也来了。」木雄尴尬地笑了笑,领着他已不复记忆,个头甚至比他还娇小的木兰进入客厅。见到坐在厅中父母,木兰不禁跪倒。两个跟随花将军返家的士官整顿好马匹,交代了行李後却不忍离去,在他们面前永远冷酷严厉的将军竟也有如此真情流露的时刻。
「孩儿不孝,未能随侍在侧,请父母原谅。」木兰哽咽着说。
「回来了就好。」花父说:「你在外保家卫国,现在天下太平,不必再辛苦奔走了。长途奔波,快去梳洗梳洗,以後多的是时间听你讲述丰功伟业。」
木兰向父母磕了头才站起,用袖子拭了眼泪,拿出些赏钱打发士官们离去,今日以後,她又会是那个离经叛道的女子花木兰了。
「对了,花将军,大夫他前些日子已经返乡,我们方才在街上瞧见了他的药舖。」其中一位士官说。
「黄大夫?」木兰吃惊地说,表面上强装镇定,内心却已波涛汹涌。
「是,或许您会想去打声招呼。」士官若有所指地说。
「我倒不知道我们是同乡。」木兰顾左右而言他,总算打发了凑热闹的士官。沉默在屋内蔓延开来,如早晨的雾露,逐渐模糊了众人的反应能力。
「有人发现你的真实身分吗?」父亲终於问,无论如何自我开脱,让女儿在男人堆中生活十多载,绝对是罪过。
「据我所知,没人发现。」木兰停顿了一下:「只有一个人,我无法肯定。」
黄大夫穿着灰蓝长褂,当客人在柜台清喉咙时他正挣扎着在梯子上稳住身子,埋怨着药柜子做得太高。
「黄大夫。」客人不耐地说,黄大夫觉得此人声音好生耳熟,回头时差点扭了脖子。小心翼翼下了梯子後,黄大夫对着那个皮肤过於黝黑、身材过於精实目光过於锐利的女人眯了眯眼睛。就一个女人而言,她的态度太过骄傲自负了。
「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吗?」黄大夫问。对方愣了一会儿,露出狐疑的表情,彷佛在询问:你当真认不得我吗?
「我……肚子有些怪异。」女人说,有些尴尬。
「需要我煮些东西给你喝吗?」黄大夫说,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嘴角也随之上扬,形成木兰最亲切而怀念的表情。
「你早就知道了?」木兰说,黄大夫笑而不答。时间彷佛凝结於此,缓慢地流回从前。
黄大夫好不容易整顿好他在军营中的小领地,药材、瓶罐、工具、桌椅,没过一刻钟便有人东倒西歪地闯进了这静谧的小空间。那人一身士兵打扮,态度畏缩,就男人而言他的皮肤太过白皙、身材太过瘦弱,豆大的汗珠在他的额头累积,如同迅速繁殖的寄生物。
「坐吧,哪里不舒服呢?」黄大夫在诊桌替病人把脉,却觉得有些古怪。再仔细察看士兵的外观,怀疑便得到证实,然而黄大夫深知这是不可言传的秘密。
木兰对黄大夫的第一印象是此人相貌也太秀气了些,丹凤眼、瓜子脸,皮肤白皙如黄花大闺女,身材纤细如柳枝,若是一阵风吹来定会令他折了腰。他如画中人物般冰冷不可侵犯,出乎意料地,他的手指却十分温热,令木兰卸下心防,不再佯装坚强。木兰虽生性大胆,却不习於直视他人,因此别人总觉得他鬼祟、不怀好意,难登大雅之堂。木兰不期盼自己有番大作为,但求安稳度过战乱。
黄大夫把脉後表情有了改变,原本视线冷冽的眼睛眯成了弯月,说:「坐着歇会儿,我去煮点东西给你喝。」
「我还没说是哪里不舒服呢。」木兰狐疑地说,但任谁都看得出抱着肚子除了腹痛以外应当不会是其他的毛病。
「你身子虚,多休息是最好的药方。不过偷闲非易事,你姑且将就一下,在这儿待一会儿吧。」黄大夫拿了些红枣、桂圆、冰糖到屋後的小火炉上煮甜汤。
木兰下腹的抽痛一阵一阵,令他疲於应付,乾脆趴在桌上侧看黄大夫优雅的身影,若军中有女人混入,被怀疑的头号嫌犯应当是他。木兰除了烧坏家中锅子以外,向来与煮食无缘,不过他有着令人称羡的好刀工,以及砍鸡头面不改色的胆量。
木兰不知自己如何睡着的,直到有人拭去他额上的汗水他才惊醒,黄大夫坐在他跟前,桌上摆了碗散发温暖甜味的桂圆红枣汤,原本食慾不振的木兰也不禁吞了口水。
「趁热喝,会舒服些。」黄大夫用微笑催促着木兰,他也很好奇自己的手艺究竟如何。
木兰啜了一小口,一阵暖意顿时扩散开来,不一会儿碗便见了底,空气中弥漫着慵懒闲适的气氛。
「多喝些水,你流了很多汗,不注意些便容易着凉。」黄大夫说,他的诊断很简单,就是多歇息。
木兰缓慢地回归现实,谢过了大夫,无奈地回到营中。自此之後,他们几乎每月相见,为了木兰不便解释的生理问题。
「吃些枣子好了,我刚好买了些枣乾。」黄大夫说,木兰在药舖中的小桌旁坐下,一切又像回到从前。
「你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女人?」木兰问,黄大夫笑了笑,拿出油纸包的黑枣乾,在木兰身旁坐下。
「有些事情还是不说破比较妥当。」黄大夫说,眼见就是默认了。
「我可憋死了,你怎麽不告诉我呢?」木兰说,丢了颗枣子入嘴里,如男人般不拘小节。
「如果我向你确认你的身分,只怕会更难隐瞒。处处隔墙有耳,若不小心说溜了嘴,只怕下场凄惨无比。更何况,我装作不知你是女人,多少能避开一些闲言闲语。」
「什麽闲言闲语?」木兰单纯地问,只顾着吃枣乾,黄大夫不禁摇了摇头。
「一个女人家在男人堆中待了十多年,光这句话便足以让街坊邻居的舌头闲不下来了。」黄大夫说,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比木兰更像个女人,心眼小、专注於世俗间芝麻绿豆般的小事。
「舌头用来吃东西就好了,何必费事多说话?」木兰说。黄大夫无法停止嘴角上扬,木兰总能令他发笑。客人进门,黄大夫优雅地起身。
「枣子就带回去吃吧,我择日再正式拜访花将军。」黄大夫说,多少有些挖苦意味。
「那麽,回见。」木兰起身,故作矜持含蓄地往门口走去。
「不送。」黄大夫说,嘴角的笑意久久不能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