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午後到傍晚,再从入夜到凌晨,徐震罡除了在范翡青半劝半哄之下吃进一些东西之外,他的嘴巴一直在说,从他童年时期的遥远记忆,讲他关在少年监狱里最晦暗无光的那几年,再讲到佣兵生涯中经历的枪林弹雨。

他彷佛要将自己的内在全数掏尽,几乎是掏心挖肺似的那种讲法,即使唇瓣已经严重乾裂,喉咙也疼痛不已,仍旧无法停下他的滔滔话语。

范翡青也不想阻止他的述说,沉静倾听之余,索性让他平躺下来,头枕在她的大腿上,尽量让他觉得舒适些,而这也是此时的她唯一能为他做的。

「……我即使在成年了很久很久之後,心里还是很怨恨他,我恨他为什麽要那麽自甘堕落,亲手将我们的家弄得支离破碎?如果他肯振作一点,只要一点点,稍微像个有担当的男人,我妈说不定就不会被逼得抛家弃子,阿芬也不会落得那种下场。

「我有好长一段时间都认定整个世界都与我为敌,将我排拒在外……可是,我遇到了你,然後很多认知也跟着改变了。这几个月,我总忍不住要想,会不会真正不够振作的人其实是我自己?对於过去发生的那些不幸,我只是消极地选择最懒惰的方式去应付,以为只要找出罪魁祸首,让他承担我全部的恨意,自己就可以不必做出任何努力去重建生活……我显然天真得相当离谱,是吧?」

徐震罡说到这里,总算稍微止住,疲惫地抹了把脸,却摸到了一掌湿。

「呵……看样子我是退伍太久,人也跟着变得软弱了。」

范翡青凝望着他感到窘迫的脸庞,只是低下头轻轻吻了下他的额,「震罡,任何人都有软弱的时刻,不仅仅只有你是这样,知道吗?」

「可是,翡青,我很介意啊。」

「介意?」

「我最软弱、最不堪的部分都让你瞧见了,以後我怎麽还有脸说我能保护你、照顾你?」徐震罡不由得感到一阵赧然,他从来不曾这样深刻认知到自己如此脆弱。跟此时此刻守着自己的强韧女人比起来,他简直像个无理胡闹的孩童。

「你呀,怎麽会有这种傻念头?」范翡青摇头笑了下,柔声安慰他:「我之前没有你『照顾』的日子也过得还不错啊。当然,如果不把工作上的那些挫折算进去的话。说实在的,你已经帮了我太多太多,最起码在我最难受的低潮期,是你陪伴我、鼓励我继续向前。你为我付出多少,我都记在心上,无论如何不可能忘记。」

「翡青,我想你没听懂我的话。」徐震罡抬起手抚上她笑靥温柔的脸,眷恋的眼神掺杂了些许苦涩,「你一直都有更好的选择……跟我这样一个有前科污点又缺了条腿的男人在一起,你会後悔──」

「我後不後悔,那也是我的事,不是由你说了算。」范翡青不悦地中止他自我轻视的话,难得在他面前表现出罕见的专断,「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意思吗?你错了!相濡以沫,或许在旁人眼中不是最好的选项,却是我为自己做出的决定。正是我眼中所看见的你的一切,让我选择跟你在一起,为什麽你就是不懂──」

范翡青的尾音突兀地截断,这回是她让徐震罡蓦地一个下拉,忿忿不平开合着的唇瓣便让他的吻严严实实地堵住了。

她一时怔愣,同时感受到些微的刺痛感,因为他久未进水,嘴皮都乾燥得裂开的缘故;接着舌尖便嚐到淡淡的甜腥味……发热晕眩的脑袋过了一会儿才恢复运作,这才意识到是他的嘴唇流血了。

「唔……震罡,停、停一下……你的嘴巴会痛……」范翡青连忙使力推开他,但他一味固执地追缠着,让她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

「没关系,翡青……曾经让我最痛的地方,已经不疼了。」徐震罡伸指抚平她因慌张而皱起的眉头,「是你医好我的。」

「我又不是医生。」范翡青红着脸微微别开头,小声咕哝着。而她的视线也顺势扫过墙上的挂钟,换得她一声惊呼:「啊!糟糕!」

这时候已是十二点二十七分,凌晨。

「怎麽了吗?」徐震罡连忙坐起,却瞧见她哭丧着脸。

「震罡,怎麽办?捷运末班车已经开走了,我该怎麽回家?明天我又没有排假……」范翡青瘪着嘴说,「还是你这边有没有计程车行的电话,能不能帮我叫一下车?」

岂料徐震罡却丝毫不显着急,反倒问了个看似毫无关联的问题:「我记得你工作的那间餐馆在古亭站,距离你现在住的地方有两站的距离,对吗?」

「嗯。然後?」范翡青点点头,却不解他的用意。

「不过,如果从我这边出发,大约只要步行十五分钟就能到达。」

「──咦?」她怔然。

「那,你要不要考虑住在我这里?」徐震罡看她呆住的表情,不禁感到好笑。

「我……住你这里?」

「对啊。你觉得不好吗?」

「可是,上一次我来你这儿过夜,就让你打了一整晚地铺,这样会让你很不方便……」

「这小事,你不用在意。我其实有打算把另一间放运动器材的房间稍作整理,弄成睡房,到时你就可以住在这里了。」

「呃……震罡,如果我只是偶尔来借宿,应该也不需要这麽费事……」范翡青听得懵懵懂懂,隐隐约约觉得她似乎漏听或误会了什麽很重要的讯息。

徐震罡咽了下异常乾涩的喉咙,以相当慎重其事的语调说:「你说得没错。所以,我说的『住』不是偶尔一、两天,而是长时间的。」

「……」范翡青微张着嘴,一时半刻说不出半个字来。他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些什麽?

「翡青,你的意思呢?」徐震罡有些紧张地问。

「为什麽?」半晌,受到冲击的范翡青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如果这样的话,那我们……算是同居吗?」

「……算吧。」他觉得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快要达到运动时的高峰状态。

她沉吟思量了好一会儿,才相当犹豫地说:「你确定要找我当室友吗?你也到过我家,应该看得出来我不是做家务的高手,工作一天下来人也累了,东西就随手摆放,我能找到就好,能不整理我就不想花时间劳动……」她愈说头就愈低。

她换下来的脏衣服,总是等到把洗衣篮塞满到极限,才丢进洗衣机一次清理;垃圾也是累积到不得不清,才拎去扔入垃圾车……她在日常生活上就是这麽惫懒。

但是,徐震罡曾经是训练有素的军人,他的住处完全就是纪律严明的最佳典范,每样物品都一丝不苟地放在正确的位置上,卧房地板上甚至连一根头发都找不到。这麽一个精确整洁的男人,真的可以忍受她随兴得近乎邋遢的生活习惯吗?

生平头一遭,她为自己的鱼乾女习性深深地感到汗颜与羞赧……

像她这样的女人,应该令人很难以苟同吧?更遑论是同住一个屋檐下。

「家务正好是我擅长的部分,可以交由我来打理,没问题的。」徐震罡微笑以对,也大大松了口气。他还以为是什麽不得了的大事呢,原来只是小菜一碟。

「哪有这种道理?感觉上好像把你吃得死死的,未免也太不公平。而且……我也付不出第二份房租来,我跟房东已经签了一年约……」台北居大不易,以她每个月领的微薄薪水,实在没有多余的嫌钱可以挥霍。

「范翡青,就算你要付房租,我也拒收!你就是非得要我把话讲得那麽明,才会明白我的心意吗?」徐震罡听得心头火起,立刻板着脸纠正她:「你给我听好了,我现在可不是以二房东的立场在找房客,而是用一个男人的身分,对他心爱的女人说话!」

「震罡……」范翡青望着他激动的脸庞,心里酸酸甜甜的,眼睛也热热湿湿的。

「如果我说,我非常想要接手的,不只是那些根本不是重点的家务、房租,还有……还有范翡青这女人的下半生,那麽,你愿意让我负责吗?」

毫无预警地,一串接一串的泪珠滑下范翡青的双颊,然後她再也忍不住地大哭出声,蓦地扑抱住面前的男人,发泄似的搥打着他的背,脸上的表情分不出来是哭或笑。

徐震罡止不住笑意,拥着怀中真情流露的女人,问:「这样的话,我就当作是你答应罗?」

「不要啦……我才不要这麽快就答应你……你这坏人……」

「OK,坏人让我来当。只要我的好翡青肯点头,一切都好说。」

「徐震罡!呜……你……你坏……呜哇……」

「呵呵……」

她哭得更加抽噎不止,他却笑得十分欢喜,觉得心中的道道裂隙都在这一瞬间弥合了,如此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