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傍晚,范翡青正式办妥离职手续,并且和原租处的前房东提前结束租约後,便提着一个简便行李厢,迁入这栋高宅住宅大楼。

沿途经过附近的超市,她顺道买了些食粮,打算将就点自己开伙。没办法,在找到新工作之前,她银行存摺中的存款大概只够她生活个四、五个月,得省吃俭用点。

当她踏进住宅大楼入口,还没接近管理室,就听见一阵孩童的刺耳吵闹声。

「哈哈!弟,你看,他有机器脚耶!」一个年纪约小二左右的男孩拉高那个警卫的右脚裤管,露出了他的腿……却是钢铁制的义肢。

「哇哦!好酷喔!叔叔,你是变形金刚吗?」另一个看上去仍在上幼稚园的孩子更是好奇不已,还拿下挂在脖子上的钥匙,对着那只铁脚刮磨起来。

「吼!你笨欸!变形金刚是汽车,他是人啦,像是钢之炼金术师那样──」小二男童边说边从书包里取出美工刀,不知道会接着做出什麽恐怖的行径。

「小朋友,不要闹了,这是叔叔的义肢。」人高马大的警卫先生并未动气,只是轻轻按着他们俩的头顶,温言制止小兄弟俩不知节制的胡来。

但小孩子耍起白目来,岂是一、两句话就能打发,只见男童依然故我地迳自推出刀片,就要下手。

或许是饱经人情冷暖的刺激,也或许是那自知可笑的正义感莫名发作,原本打算视若无睹地低头走过去的范翡青,居然一时血气冲脑,想也没想便迳自往前疾走,接着就很自然而然地撞到了小屁孩,手上捧着装满泡面、罐头和微波食品等食粮的纸袋也就自然而然地掉落,然後再十分自然而然地砸在小屁孩头上。

「啊!哥,好痛──」

「喂!你瞎子喔!走路都不看路!」男童恶声恶气地朝她叫骂,半点家教也无。

「小朋友,这位阿姨不是故意的,你们──」警卫先生还想出声缓颊,却也让范翡青接下来的举动堵得无言。

只见范翡青蹲下身来,摘下眼镜,故意对男童露齿而笑──刚刚她在超市试吃了石榴,现在齿缝还沾满红色汁液──配上扑再多妆粉也遮掩不住的黑眼圈及苍白如大理石的脸色,完全是吓死人的吸血鬼模样。

果不其然,较小的孩子当场吓怔了,三秒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呜…….哥,她好可怕──」

小二男童也惊骇得支支吾吾,低声啐骂了声疯子,美工刀一抛,便扯着弟弟的手仓皇地就要逃跑。

范翡青也站起身来,同时不着痕迹地伸出脚背。急着想跑开的男童一时没注意到,便当场被绊了个狗吃屎,可仰头一看到她可怕的笑脸,连个屁都不敢放,赶紧闪人。

没礼貌的小鬼,就是该好好教育一下……

范翡青暗哼一声,收起惊悚指数破表的僵笑,揉了揉发酸的脸颊,正想回头捡拾物品,却发现警卫先生早已替她捡妥。

「小姐,这是你的东西,请你看一下有没有少了什麽。」警卫先生相当客气地递上纸袋。

「不用了。」范翡青先是扫了一眼他别在胸前的警卫识别证,知道了他的名字──徐震罡,点了下头,伸手接过袋子,就要往电梯方向走。

「范小姐,刚才……谢谢你。」徐震罡追上的感谢却稍稍扯住了她的脚步。

「你怎麽知道我姓范?」她的防卫本能浮现,眼神紧绷地盯着他。

「你是前天才刚搬进来的新住户,警卫管理室的住户迁入簿上有你的资料。」徐震罡平心静气地解释道,「以後如果你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请尽管跟我说。」

「……不必。」范翡青迅速转身,一下子就闪进电梯里不见人影。

徐震罡脸上的礼貌性微笑也随即撤下,换上不甚明显的忧虑。

怎麽会这麽像……那个女人到底发生过什麽事,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始终蛰伏於过去的阴影彷佛又回头袭来,令他无法忽略。

而就在他陷入思索的当下,腰间的无线电对讲机响起呼叫,是正在B栋巡逻的同事。

「震罡、震罡!」

「阿祥,怎麽了?」他快步走回管理室,盯着监视器萤幕,查看是否出了什麽状况。

「你在一楼,有没有看见那个搬进B栋四楼鬼屋的女人?」对方的语气透出一丝神秘鬼祟的紧张感。

「你是说范小姐吗?」

「对、对啦!我刚刚在她家口不小心和她打照面,结果她居然对着屋内的空气说话耶!果然,老王说得没错,一个正常人怎麽会想不开搬进鬼屋?她肯定有哪里不对劲,搞不好她有养小鬼……」

「阿祥,你会不会想太多?还有,你五楼到十二楼还没巡吧?再一个小时就要交班了,动作快。」徐震罡好笑地打断这个小自己两岁却早他一年入行的年轻前辈的妄想,提醒他还有正经事要做,别瞎扯些废话。

「啧!知道了啦,徐sir!」同事戏称大夥儿给他取的绰号,认份地关上对讲机,继续巡楼的工作。

徐震罡放下对讲机,下意识地抚摸着在战场上失去的右脚,一抹苍凉的苦笑倏忽闪逝。

他已经不再是第二步兵团的士官了,那段足迹遍及沙漠及丛林、在浴血战争中艰难求生的岁月,如今却显得漫漶支离,彷若前尘旧梦,也早已与他无关……

现在的他,只是一名小小的警卫,大隐隐於市,名不见经传。

这样很好,真的很好……这正是他要的生活。而他没有任何不满。

「嗨,我回来了。」尽管明知道没有「人」,范翡青还是在打开大门的时候,朝室内喊了一声。

当然,她没有漏看正在巡楼警卫大惊小怪、瞠目结舌的眼神,但她懒得解释,疲倦地卷起一抹笑。

只见对方马上僵硬地背转过身,然後逃命似的快步离去。

呵,反效果非常良好呢。范翡青扯出一抹苦笑。

其实,人的外表再怎麽凶恶或丑陋不堪,都不足为惧,真正令人害怕的,总是皮相底下那颗让人怎麽也揣度不清的心。

在她深受其害之前,她也不曾料想原来人的心机可以如此可怕……

范翡青走进厨房用锅子装了水煮开,撕开碗装泡面,倒进调味料,冲泡。

然後将那碗附上筷子的泡面端到主卧室门前放好,双手合十念道:「这碗海鲜口味泡面,请你吃。」

旋即回到自己选定的房间里,打开行李箱,大略整理好里头简单的衣物、日常用品,她的搬家之行就算结束了。

所谓搬家,说穿了也不过就是孑然一身的她,从一个地方逃离到另一个地方罢了。

十分钟後,她将稍稍变凉的泡面端回自己房间,打开笔记型电脑,一边吸着软掉的面条,一边上网。

信箱里有几封各大人力银行网站的来信,通知她去面试。

嗯,有机会就是好事,她得好好安排一下未来几天面试的行程。

但是,收信匣中另一封邮件却令她怔愕,寄件者是她的前上司,标题是「翡青,你在哪里?」……

她不解,为什麽他在严重地伤害她、并且摧毁了她对於人性的一切信任之後,还能装出一副仍旧关心着她的模样?简直伪善得令人作恶。

她二话不说立刻移动滑鼠,看也不看就按下永久删除。紧接着复制寄件者邮址,贴上排外名单。

多麽希望,自己的脑海里也有将那些难堪惊恐的记忆永久删除的机制;最起码,这样一来,她可以将污点抛开,毫无负担地再次开启日後的人生。

这一夜,她睡前吞了几颗精神科医师开给她的安眠药,几乎是平日剂量的两倍。

不这麽做,她今晚恐怕无法安稳入眠。

她不要再想起与那个人相关的一切,她不要夜复一夜浸在不甘与困惑的泪水中挣扎,她也不要继续与那阴魂不散的噩梦纠缠不清,她不要……

她真的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