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回首 — <16>
「好久不见啊，爸爸？」
我感觉到自己露出了诡谲的笑容，但事实上我根本无心做出任何表情。
「出去。」那男人双唇颤抖，天知道那是愤怒还是愧疚？
「哎呀，难得的父女相见欢，这麽快赶我走啊？」我露齿的笑了，脸上的肌肉僵硬的似乎快抽蓄。
只见那男人快速地举起手，准备给我来个响亮的巴掌。我看出他的行动，甚麽也没想的闭上眼睛。
「别这样！」一个高分贝、近尖叫声似的大喊窜进我耳中。我睁眼，那女人两手紧抓着那只僵在半空中的手。
「对不起，对不起......」我尚未会意她制止那男人的用意，她已连吐多声的道歉。「真的很对不起...」
「你在道什麽歉！你根本没有必要道歉！」那男人甩开她的手，伸手意图打我第二次。
「求你了！」她又再度抓住他的手。「快走吧！对不起！请你快走吧！」
她尖锐的声音不断在我脑中回响。她现在的道歉是为了甚麽？她又为甚麽要袒护我？当初她要拆散我们家庭的时候可看不出有甚麽愧疚，她现在的行为又是想表示甚麽？我的同情？我的宽恕？我的原谅？
脑子混乱之余，我整个人动弹不得地愣在原地。只是睁眼看着他们两人一个制止、一个怒吼......
接着我被一双温暖的手拉了出去。是阿良。我想着。即使我的目光仍停留在混乱的两人身上，我依然知道是他。而且我永远都不会弄错。
他拉着我一路跑，我已经茫然到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等我稍微冷静些後，我才发现他带我来到路旁的小公园。此刻的我脸庞对着他，但眼神却没有聚焦在他身上，因此我看不清他现在的表情。而我俩就这样站着，只听耳边的虫鸣越来越大声。
这时一滴水珠落在我的睫上。我一颤，像突然清醒似的看清了周围的景物，抬起头来才发现下雨了。啊，选这个时候下雨？老天爷到底为甚麽要这样对我？我到底哪里做错了呢？
仔细想想，我不该老是偷吃小杰的零食的。我也不该有时偷懒不煮饭给弟妹吃泡面......，还有那次是我还国中的时候吗？我不该因为叛逆期跟妈妈顶嘴的。啊，我似乎还有一次不小心弄坏了爸爸的钓鱼竿......
爸爸啊......刚刚才见到呢。闭上眼，那狰狞的面孔似乎已经成了我对他的唯一印象。他原本笑起来是甚麽样子呢？眼角会下垂吗？脸上会有皱纹吗？会爽朗的发出声音吗？......无论我怎麽努力回想，脑海中依然只浮出那张戴着恨意的脸及圆睁着的眼。哈哈，想不起来自己亲生爸爸笑着的脸？这是多麽可笑的事？
於是我乾笑出声。
雨越下越大，还是没人先开口说话。我抬头看着阿良，他也回望着我，但思绪已经不知道飘到甚麽地方似的眼神空洞。沉重的神情使他眉头紧皱，我麻木而不自觉的伸手想将他的眉间抚平。但随即他全身一震，彷佛受惊吓的小猫退开一步。我感到一把利刃深深刺进我的心，分开的这一步距离竟打碎了我仅存的一点安全感和温暖。
见了我的表情，阿良露出了震惊，他说话了。「不要原谅我。」
我微愣。「不是你的问题，不是我们任何人的问题。」我听见自己毫无情感的声音。
但他对我摇了摇头，制止我继续说下去。
「不要原谅我。」他说了第二次。
我看着他，露出疑惑和不解，并且无法解读他现在的思绪和表情。那是不安、悲伤、还是......抱歉？
他闭上了眼睛。「从最刚开始的时候──也就是进入这所学校的时候，我便知道这件事。」
我感觉被巨石重重的击倒在地。他刚刚说了甚麽？
「开学的第一天，我一进教室的第一眼就认出你了。你跟那个男人长的很像，不论是身材、脸型也好，尤其是眼睛。」
我听着。
「我受不了。我一看到你，就会想到他，一想到他，就想到我那跑去当人家小三的妈，想到我妈，又会想到我爸......」他依旧闭着眼。
「那时我看到你只感觉到满满的恨意，满满的。」他双唇颤抖。「我脑中只想着：『这就是那个贱男人的女儿，是吗？』」
此时我的脑中陷入一片混浊的黑暗。我甚至听见某个女人在那片黑暗中发出凄厉、绝望的尖叫。那女人似乎是我？
「於是我下定决心不让你好过。我让全班同学排挤你，试图外流对你的各种诽谤。而且只需要几张印着数字的纸，我便相当有自信不会有任何人出卖我。」
「......」
「我成功了，看着你被孤立，只剩下梁梓繐愿意和你说话，我应该很开心才是......但我没有。我依然感到很愤怒，而我不知道为甚麽。」
「......」
「於是我决定主动接近你。我想办法让你信任我，想办法让我们的关系变好，等时机一到，我再狠狠的背叛你──我要将所有对那男人的恨意转移到你身上，我当初以为这样我会比较好过。」
「......」
「在跟你相处的过程中，我试图探问你对自己家中的事情的看法，我发现你跟我想像的天差地远。你跟那男人不一样，你是个爱家的人，你是个温柔的好姊姊，我甚至惊讶为甚麽那样的贱人可以生出一个这麽善良的女儿。你努力打工，为弟妹赚取学杂费；你被同学欺负却毫无怨言，默默的承担这一切；你为了妹妹的一抹微笑而感动的哭泣......」
「......」
「在发现自己恨不了你时，我彻底慌了。我甚至开始担心自己喜欢上那个贱人的女儿。但我不可以，像那样随时都搭上别的女人的男人，那样脑子里只想着做那档事的男人......我没办法忍受，我觉得自己越来越肮脏......」
我感觉一道温热的泪沿着脸庞流下。
「不能再这样下去。我痛下决心，在放学时找藉口邀请你到我家。我要让你见见那个男人，我要看到你崩溃的表情......」
我也闭上了眼睛。
「......啊！结果你还是那麽温柔呢！听到他的声音，第一件事情不是快点跑，而是叫你的弟妹快点离开。看到这一幕，你又把我的面具击个粉碎了。我当初到底是怎麽忍心开口邀请你到我家的呢？我到底是怎麽忍下心试图伤害你的呢？」
他的声音在哽咽。
「但我彻底清醒之後，伤害已经造成了。即使我带着满满的懊悔将你快速拉离那里，还是没有用。」
我睁开眼，他哭了。
「我真是个人渣啊！这时想想，你以前似乎常说我正义感很重呢......」他苦笑一声。「绝对、绝对不要原谅我。」
说完，他冷静、沉默的哭着。而我陪他一同哭着，脑中甚麽也没想，也不愿意再去想了。
过了许久，甚至雨都停了，阳光慢慢的重新洒在我俩身上。水珠在我脸庞不停地落。
「那麽，」我红着眼眶，勉强发出声音。「你之前说喜欢我，是真的，还是谎言？」
他一怔。低下头，与我的视线接触。
见他没回答，我再问了一次。「是真的吗？」这次我给了他一个是非题。
§「嗯。」
他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