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沙沙沙。

守门侍卫依着几盏微弱灯火在大柱旁站立着,一片漆黑之中蓦然响起连串的窸窣声,伴随着碎雪掉落,瞬间提高的警觉顿时化去他们眸中那缕隐隐睡意。

「来者何人!」其中一名守卫紧握着长枪迈入丛院里,取过搁置在窗台上的烛灯挑向前处,昏黄的烛火映得草丛泛着诡谲微光,来人的轮廓晃灭不定。

「源氏长女,源朝颜小姐。」疲惫而低沉的男子声音幽幽离离地响起。他的步伐仍然持续靠近,侍卫神色凛冽地将长枪前举,烛光提近。

朝颜紧闭双眸的面容在渺弱光线下逐渐清晰。

「小姐!」侍卫惊愕了一瞬,望见朝颜异样苍白的面色,急急回首向其余守门大喝:「小姐到了!快敞开大门,立刻进去通报二少主!」

紫氏良双手抱着朝颜纤细的身躯,有些蹒跚地向大门迈去,侍卫连忙牵过了羸弱的马匹紧随在後。木门发出尖锐的「咿呀」声响,长长拉成了寂寥天幕的一道伤。

甫踏过门槛,立即有名侍女神色略带慌张地奔来,替他们领着往寝房的路。约莫走了不长的一段路,转角处骤然一抹挺拔身形步出,穿着单薄素白睡袍,黑发披散,由两名卫兵提烛随着;他似是已先听闻了消息,瞳眸中掩藏不住担忧与焦虑。

「紫氏良,这是怎麽回事?」源氏二少主,源道长。

「属下失责,令小姐在敌人半途行刺之时重伤,愿受二少主降罚。」紫氏良抱着朝颜的双臂不自觉地收紧了些,垂着首一字一句说得苦涩。

「细节我晚点儿再慢慢询问你。」道长迅速冷静下了思绪,仅是沉着扫过了紫氏良一眼,随後转头向侍女命令:「去准备清水和乾净的衣物,以及伤药和纱布。另外让人去找大夫,立刻去,一分一秒都不许拖延!」

「是……是!」侍女惶惶然俯身应诺,即刻转身奔跑而去。

「跟我来。」将所有事情交代完毕,道长一个眼神意会了紫氏良,便旋身向着他替朝颜准备的卧房而去:「把朝颜送到寝室去,让侍女替她净身更衣,晚点大夫应该就会到达。」

「属下明白。」紫氏良闷声应着,跟随着道长和几名侍卫的步伐向楼宇深处而行。朝颜以布暂时紧裹的伤口仍隐隐渗着血,已然冷却的湿润染红紫氏良的掌心。

将朝颜安置妥当,捧着洁净衣物和水盆的侍女们便入房替她净身。烛光在单薄的纸门上投映成一片晃动的影子,蒙胧间望见朝颜的轮廓层层叠叠。

紫氏良倚靠着房外的门板在楼阶上席地而坐,神态略显疲倦,却仍然沉默等待着。天方微亮之时他便扶着朝颜上马启程,朝颜垂着眼皮倚靠在他胸前,每听闻她一声沉重的呼息,他的心慌便更增一分。

他一路上未敢休息,深怕丝毫的延滞皆会造成无法弥补的结果。

「你说前来新宫途中遇人行刺,这是怎麽回事?」原来在房外来回踱着步的道长,忽地大袖一翻,在紫氏良身侧坐下:「你可否确认对方是属於残党的人?」

「属下没能确认,很抱歉。」紫氏良语调沉稳,恭敬答道:「但应该就是那些人没错。他们似乎本无途中袭击的意图,而是打算跟踪并找出二少主您的安身之地;然而行迹被小姐发觉,才出此下策。」

「母上应当有人手暗中跟随才是。」

「是的,是夫人派遣的人手帮助我们脱逃。但……」紫氏良停顿了片刻,蓦然向道长低下头:「属下不及救出二小姐,让敌方虏走,愿受二少主责罚。」

「哎。」道长挑眉,不耐地扬手挥了挥:「你再说责罚也没用。我倒是想知道,母上定是知晓跟踪这事,因此让人来通知我,待你们抵达後便带着你们迁移居所,并且放一批侍卫留守;她究竟打着甚麽主意?」

紫氏良瞳眸一暗。末花夫人绝顶聪明,无人不知。

「属下想……夫人定知对方不会贸然行动,才未立即杀绝敌人。夫人暗中派遣的人手未必足以将敌人歼灭,然而若是将对方引到二少主的居所,加上二少主手下的这层兵力便是足够。」

「母上还曾交代我勿将敌人杀尽,留下一两个活口。」

「想必是让他们回去通报情况,此时派人暗中跟上便可得知对方根据地。」紫氏良眸底的微光跃动着,低眉幽幽:「因此夫人特意让二少主迁居并派人留守……」

「哈哈哈,原来如此。」道长低低笑了几声,右手拍上紫氏良的肩头:「制造仍有人居住的假象,在派人埋伏四周等待敌方的援兵到达。原来是为了钓更大的鱼所放的鱼饵,看来这项计划是被我的妹妹给无意间破坏了啊。」

紫氏良静默无语。在自己分析出源末花的思虑之後,心底对这位夫人的敬畏又更深一层;与源氏为敌之人势必要与源末花为敌,没有高於源末花的智慧,是不可能办到的。

「母上果真心思缜密。你也不容小觑啊,紫氏良……」道长唇边泛着俊朗浅笑,眼底的意念捉摸不清:「希望你的聪明成为源氏的助力,而非源氏的阻碍。」

紫氏良一震,迅速以眼角余光扫过道长的脸孔,似乎是在确认他只是随口而言。道长的脸色并无异样,紫氏良暗自吐了口气,沉稳俯身。

「属下定会全力帮助源氏。」

「二少主!」急促的脚步声踩得响亮,一名侍女领着一位有些年岁的男子匆匆前来:「二少主,大夫……大夫请到了!」

大夫恭敬向他行了个礼,道长立即站起身来,随意摆了摆手。

「快请进去。」道长一个眼神示意旁侧的侍女,侍女立刻上前拉开纸门:「请大夫务必治好在下的妹妹……在妹妹痊癒前,我会让人服侍好您的生活起居。」他伸手按上大夫的肩膀,凑近大夫耳边笑着压低了嗓音。

只见大夫指尖一抖,唯唯诺诺地不断颔首答允,便随着侍女入了房内。

紫氏良自然听得出道长的意思;若是没有治好,就别想离开。

一股黏腻湿气挟带着些许刺鼻的霉味与腥味,浓稠地在稀薄的空气中缓缓推挤着。尚月在铺地的乾草堆上摸黑跪着移动,指尖隐约碰到某种湿稠的触感,惊得连忙收回摸索的双手。幽暗之中她看不清那是什麽,心底隐隐祈祷着不是她所想的东西。

「小姐。」白蝶的嗓音轻柔地响起,似乎就在她身周不远处:「小姐,您是在找我吗?」白蝶显得较尚月冷静许多。

不只是因为较尚月年长四岁的缘故,而是在那日的一场战争与大火之後,烧尽了她珍惜的岁月也夺走了她的少主;她早已历经死劫,没有什麽能再畏惧、也没什麽不能做的。

尚月缓缓循着声音来到白蝶身边,环抱着自己的身躯瑟缩了起来,试图驱走一些寒冷。隔着两人的衣衫相靠的身躯,白蝶感觉到尚月隐约地颤抖。

「这事本与你无干,你是被牵扯进来的,不怨吗?」尚月深深吸了口气,克制住自己发颤的身子:「你不想问我的身世?不想知道为何必须远离京城,甚至遇上刺客袭击?」

「没有什麽好怨的。」白蝶语调清淡,沉沉死寂之中恍若一缕细微的风:「小姐若是愿意说,白蝶自然乐意聆听;已经到了此般境地,说与不说都无妨了。」

「倒也没甚麽不好说的。」

白蝶不语,似乎是等待着尚月继续说下去。

「我是源氏二小姐,上彩夫人的女儿;另一位便是末花夫人之女源朝颜。我的母上是个妓女出身,空有夫人的名分,几乎没有实质上的地位。」

白蝶模糊之中似乎对这些名字有些熟悉,然而那些记忆的浮光掠影却是霎时间飞过了思绪边缘,还来不及捉住便消失无踪。

「那些跟踪之人视源氏如仇。他们是源氏屠城下意外逃出的残党,因为当时领兵的少主源庆长突然被杀,令他们有隙可趁……」

「谁是源尚月!」地牢沉重的门扉忽然被推开,一簇烧得金红的火光随之燃亮了空间,光线下无数细微粉尘漫天飞舞着。

「我是。」火光将尚月的脸孔映照得惨白,她缓缓站起身来,抑制不住身躯的颤栗,然而瞳孔却倔强地透漏着无畏和高傲。

入内的侍卫冷哼了一声,睥睨地瞥了尚月一眼,彷佛感到可笑。

「源尚月留下,另一个女人跟我出来。」以居高临下之姿如此命令着。

「她是我的人,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准带走她!」尚月的嗓音回荡在幽深的地牢里,竭力维护着自己仅存的一丝尊严,冷然瞪视眼前轻蔑的男人。

「源尚月,你搞清楚。」侍卫蔑然轻笑了声,隔着牢笼凑近尚月愠怒的面容:「这儿不是你的源氏府,由不得你发号施令,你不过是个可悲的俘虏。」

「你……」

「你们在干什麽!」侍卫没再理会尚月,回头向身後两名随从厉声大喝:「还不快将那女人带出来!」

「是!」两名随从应了声,即刻敞开牢笼的大门,一左一右地箝制住白蝶的手臂,将她粗鲁地从地上曳了出来。

白蝶面上波澜不起,彷佛早已接受了一切。直到她被拖上了湿暗的阶梯,身後的大门重重阖起,那是她以为的最後一次,呼吸到新鲜的空气——

左右侍卫突然行礼退开。一个男人的身影伫立在眼前,高大的阴影笼罩着她。

「我们最终还是见面了……白蝶。」

白蝶讶然睁大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