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美在屋内东摸西摸了一整个下午。

她本来想做个称职的女主人,趁男主人不在家时,把家里打扫乾净。

电视剧不都这样演的吗?没有女主人的家,一定乱七八糟……待洗的碗盘叠得像比萨斜塔,尘垢厚得可以压出五指印,脏衣服和臭袜子盘踞所有可以想见和不能想见的角落地方……但在这栋屋子里却全然不是这麽回事,她找不到事情可做,不夸张,完全无事可做。水槽里没有“比萨斜塔”,沙发上没有臭袜子、脏衣服,连沙发垫底下也没有??桌上也没有厚厚的灰尘等着她擦,就连床铺上的棉被枕头也叠放得整整齐齐。

天啊!她嫁了一个就算没有老婆在身边也能把自己和家里打理得乾乾净净整整齐齐的老公吗?哇!那她还剩下什麽“功能”?煮饭吗?嗯,不行,不行,她的厨艺很差,这一点是她在台湾独居三年下来所得到的实证,事实上,她勉强够格端得上桌的就是一碗热腾腾的韩式泡面,但显然这里没有泡面可以让她“大显身手”。唉……那她还能为他做什麽来证明她这个老婆的头衔不是“浪得虚名”呢?

生小孩?!?!这种事只有女人能做,男人是不行的啦!正盘腿坐在沙发上胡思乱想的香美,灵光一现,很是得意,呵呵笑着,但旋即在三秒之内,两颊臊红,好像想到什麽不该想的画面……两只小手扑扑扇着热烫的脸颊……原来这小妮子从女人生小孩的天赋功能,往前正当推溯出另一个“功能”来了。

她赶紧起身,快找点事情做吧!她慌慌张张地告诉自己,在屋子里转了两圈,突然想到昨天在旅馆里换下的衣服还没洗,於是上了阁楼,掏出两人行李袋里的脏衣服,咚咚咚地蹬下楼到後面洗衣服去。

屋内没有洗衣机,香美在浴室仔细搓洗着两人的贴身衣裤,一种私密到不能再私密的感觉漫上心窝,原来这合该就是男女亲密生活的寻常写照,可老实说,自她嫁给他以後,还真从没做过什麽为人妻子会做的家务,毕竟长岛大宅里有芬妮一手包办打点,充其量她只是顶个欧尼尔太太的头衔在里头茶来伸手,饭来张口。但这里不一样,这里没有芬妮,没有马龙,没有人帮她分理家务,甚至连台洗衣机也没有,很多事都得亲力亲为……如果她真的想扮演好欧尼尔太太角色的话。

她扭乾衣服,走到厨房後头,推门而出,上了露台,将刚洗好的衣裤披挂在晒衣绳上,用木夹子固定好。

午後阳光少了些许气焰,腾出一点舞台让给呼啸的野风,草浪登场,如波摆荡,层层复叠叠,漫向地平线不知多远的彼端。香美朝露台尽头栏杆处走去,眯起眼睛,亟目远眺,爱煞眼前的天广地阔,双臂如翅展扬,深深吸入苍翠草原的清新气味,风……鼓满她身上宽大的罩衫,彷佛就要腾空飞起,自由解放。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满足地放下手臂,缓缓睁开眼睛,却不意瞄见草丛里有人影晃动。

「谁啊?」香美不免紧张,家里没人,谁知道草丛里的人有否歹意。

一颗小小的黑色头颅扬了起来,是阿卡!

「你是阿卡吗?」先前丹尼斯送她回来时,曾在路上跟她说了那几个孩子的名字。

阿卡扬扬手,咧开嘴,亮出森森白牙,手里抱着一只锡罐,拨开及人高的如浪草波,身手敏捷地钻过栏杆缝隙,爬上露台。

「阿卡,你在那里做什麽吗?」她想他应该听得懂英文吧!

阿卡扬扬手里的锡罐,打开盖子,露出一丁点缝儿,示意她过去看。香美眯起单只眼睛,好奇地往里头张望。

「蟋蟀!?你在抓蟋蟀!!」香美一脸灿笑,她看见罐子里有三只黑亮的大蟋蟀。

阿卡点点头,「一只@#$%$......送你!」他土话英语参半地说着,伸手就要往罐里掏,显然想送她一只。

香美摇摇手,「不要不要,我怕虫。」

阿卡神色有些黯然,八成觉得自己讨好漂亮小姐的功力还不够。

香美察觉到他的沮丧,灵机一动,走进厨房,招招手要阿卡进来,然後踮脚从上头的柜子掏出糖果罐,打开盖子,抓了一把糖果送给阿卡。

阿卡兴奋接下,丢了一颗进嘴里,咧开嘴,得意地笑了,但又鬼祟朝後张望了一下,大概想看看欧尼尔大夫会不会突然冒出来?他的目光最後落在窗台上一只装满黑色小石子的玻璃罐上,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兴奋地跑过去拿过来,将玻璃罐搁在桌上,掏出里头一颗小石子,又还了一颗糖果在香美掌心,然後用不很流利的英语说「欧尼尔大夫说……交换……」他把石子放进香美另一只掌心,再从香美的手里拿回那颗糖果,「石头………你的……糖果……我的……」

香美似懂非懂地听出了大概,她拿起那颗晶亮的小黑石,朝光亮处探了探,哇!好漂亮的小石子!「是你和欧尼尔大夫交换的吗?」

阿卡用力点头,一脸得意。

「好漂亮!」香美惊叹道。

阿卡愣愣看着玩伴们口中如草原上雏菊一样美的欧尼尔太太,她真的好漂亮好漂亮,酒窝甜甜,眼睛又黑又亮……眼睛!他突然懂了!他终於知道为什麽欧尼尔大夫要用糖果跟他交换小黑石了。

他急忙扯扯她的衣袖「…眼睛……」他指指她的眼睛,又比比石头,「………很黑……很亮」

香美诧色望他,他在说什麽?他是说她黑色的眼睛就像这小黑石一样吗?……她灵光一闪……莫非……丹尼斯集了这麽一大罐小黑石,就只是为了珍藏如她眼瞳一样黑沉晶亮的颜色与记忆吗?

香美久久无法言语,除了感动……还有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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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语言是沟通的桥梁,可是当语言不完全通的时候,也还是会有别的办法玩出交集,於是这一整个下午,只见这一大一小在餐桌前比手划脚地聊起天来,香美特地找来一大张白纸和一支笔……反正说不通的,就用比的,比不通的,就用画的……换言之,追根究底,画画才是人类的共通语言!!

香美於是知道阿卡的母亲已经过逝,父亲在土邦国里打游击战,他是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混战中与父亲走散,跟着仓皇的难民,一路辗转来到查德难民营。香美之前跑过国际新闻,多少知道土邦国这些年来内战不断,虽然世界地图摊开来看,土邦国只有一颗花生米大小,却是世界强权角力拉扯的竞技场,再加上两大族群向来壁垒分明,一是阿拉伯裔图塔族,一是非裔卡瓦族,过去十几年来,图塔族日益强大,靠着人多势众的优势及外国强权的背後撑腰,取得政权。当权领袖是名军事强人,为了巩固领导地位,不顾民生疾苦,掏空国库向国外大量购入精良的军事设备,惹得天怒人怨,激愤的卡瓦族和部份具有正义感的图塔族族民遂在各地组织游击队,试图推翻这个政权,但一方在明一方在暗,一方设备精良一方土法炼钢,谁也占不了谁的便宜,於是演变成烽火四起,民不聊生,大批难民不断涌入查德边境。

但近来土邦国的游击队似乎得到某西方强权的暗中援助,突然壮大了起来,当权领袖的政治地位开始岌岌可危……不过这种事谁也说不准,因为也许那位军事强人改而转抱其它军事强国的大腿,再度扭转颓势乾坤也说不定……香美一思及此,无奈地摇摇头,政治利益纷纷扰扰,还不都是为了一己之私,只是可怜了像阿卡一样的孩子们。

香美叹口气,伸手摸摸阿卡的头。「阿卡,你想不想你爸爸?」话才说出口,她就知道自己不该问的,因为阿卡的眼眶迅速泛红。「对不起,阿卡,我太笨了,我问了一个笨问题,对不对?」香美自嘲说道,想逗他开心。

阿卡吸吸鼻子,没有说话。

「啊,对了!我教你折飞纸好不好?我还会折小鸟、小船、还有小球哦!来,我教你。」香美赶紧转移话题,打开柜子的抽屉,找了把刀子出来,将桌上的大白纸一裁为二。

阿卡伸出手背,一把抹去快要夺眶的泪水,立时被香美的提议给吸引,一大一小遂在桌上玩起了折纸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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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阿卡,天色已暗,香美到厨房找吃食,电话铃声却在这时响了起来。

她拿起话筒,惊喜听见丹尼斯的声音,「你要回来了吗?」她直觉问道,尾音扬得很高,因为兴奋的关系。

「没有,我只是要跟你说,有个病人盲肠炎,我得临时再加开一台刀,可能半夜十二点前回不去了,你别等我了,早点睡。」那语气显得歉然又疲倦。

「哦,好吧……」她乖乖答应,可是总觉得有点怪……自己闲得像在太空漫步,他却忙得没空回来。她真的很想为他做点什麽,什麽都好,於是开口问道:「你晚上回来,想不想吃点宵夜?」虽然她也没把握自己能煮出什麽东东。

「不,不用了,对了,你晚饭吃过了没?」电话那头的丹尼斯正值术前准备作业的空档,得空打通电话回家,尽管疲累已极,但香美的声音却像大力丸,令他精神一振,他舍不得放下电话,只好没话找话地问她。

「吃了。」她撒了一个小谎,她不想让还在工作的他担心她饿着了没。

「你今天下午都在做什麽?」他低着嗓音继续腻着她叨叨问道,他一整个下午都在想她,但又担心她睡午觉,所以没敢打电话回来。

「没做什麽啊,就洗了你的衣服和我的衣服,然後到露台吹吹风,对了,阿卡下午有来哦,他陪了我一下午,我还教他折纸飞机,玩得很开心……」

「阿卡?」这小子真是的,主任找了他一个下午,原来跑去他家了,真是会串门子。不过这倒也提醒了他,该找个机会问问主任,为什麽这几天一直在找阿卡,他究竟闯了什麽祸?

「他们在催我了,我得进手术房了,你没事就早点睡吧!」崔西在催他去消毒,他才匆忙说道。

「嗯,掰掰!」香美甜甜回道,虽然她很想再听听他的声音,但却在心中告诉自己,竟然帮不上他的忙,就别在此刻成为他的负担。

可丹尼斯还有点恋恋不舍,「香美?」他怕她真挂了电话,连忙低唤她的名字。

「嗯?」还有事吗?

「我……我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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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那碗用义大利面条煮成的韩式汤面,味道实在不怎麽样,但刚刚那人在电话里的絮叨想念,还是甜滋滋地让香美足以稀哩呼噜吞下任何难以入咽的东东。

她吃完了面,洗了锅碗,又开始闲得发慌,她决心等他回来,也许……也许今天晚上,她该好好发挥一下为人妻子的另一个“重要功能”??

她的脸颊又开始发烫……

只可惜才过了一个小时,时差还没完全调过来的香美,已经开始昏昏欲睡,她努力撑起眼皮,就差没插两根牙签上去顶着……不行,撑不住了,上楼睡一下下就好,她告诉自己,只要睡一下下,醒来保证又是活龙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