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孤独自转……

距台北一万公里以外的非洲大草原上,星空为幕,万千星子眨着晶亮的眼睛,倒映在那双潭深幽遂的眸子里。

他,人影孤单,独伫小木屋露台上,仰首眺望宇宙浩瀚。

凌晨两点,丹尼斯.欧尼尔惊梦而醒,梦里伊人泪眼潸潸,彷若那年诀别情景重现,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只好披衣起身,推门而出,上了露台。

一如往昔,漫天铺洒的星子总令他想起远方心爱妻子那双晶亮的眼睛。曾经…两人夜里缱绻缠绵,最令他痴醉的是他身下那对迷蒙水色,半带狂喜、半带羞怯的黑亮眼眸,他的心常因此悸动不已,等到所有欲浪褪去,他会感动震颤地紧搂她入怀,用力嗅闻她身上的香甜味道,然後在极大的满足中沉沉睡去,一觉天亮。

是的,他想她,在世界的每一处角落,每一个午夜梦回……每回放下繁杂工作,偷闲望向天外苍穹的那一瞬间……心,会冉冉升起,飘向远方的她。

他还记得她在床上横七八竖的睡相,半夜常踢了被,缩成他怀里的小虾米……

早上下床前,一定要在床上扭直身子,伸个夸张的大懒腰,说是为了活络筋骨打通血脉……

晚上睡觉前必看夜线新闻,不坐沙发,爱坐地板,盘起腿来,肚里怀只大抱枕,摇来晃去,像个不倒翁,没一会儿功夫,就见她斜倒在Duke毛茸茸的背上,一付昏昏欲睡的模样,但嘴里仍不忘下它几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新闻眉批……

天热时,带她去屋後湖里裸泳消暑,玩得不亦乐乎,临上岸时,却抵死不肯从湖里出来,说是树上有只猴子在偷看,害他只好拿根树枝先去赶猴,任务达成,却被瞠大眼睛的她笑说,那猴子会不会觉得奇怪,你的尾巴怎麽长到前面来了?

她的古灵精怪、她的慧黠淘气,令他每一天都充满惊喜。

他闭上眼睛,那是一段快乐美好的时光,回味千遍万遍也不厌倦。

他多想放下手边工作,飘洋过海,去到地球彼端…那座记忆中天空蓝的出水的城市,寻找他心心念念的妻子,但他却忍住冲动,不打电话,不寄出任何只字片语,在他心底深处,一直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告诉自己,就让她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地“忘了你”,忘了你曾经有过的恶形恶状,你的卑劣不堪……他像只等待浴火重生的凤凰,正在人间炼狱里脱胎换骨,洗褪他自认曾经脏污的心。

三年多前,他毅然决然放下正值巅峰的写作事业,离开长岛,远离家园。

他加入了无国界医生组织,打算用最实际的行动,学会拥抱自身以外的世界,尤其是需要人心关怀的世界。一直以来,他从来只想到自己,除了香美之外,大概也没再正眼多瞧过别人几眼。香美的绝然离去,给了他彻底的当头棒喝。他告诉自己,如果他想真正挽回香美,重拾前缘,就得先从改变孤傲的个性开始,他得学会如何宽容,如何爱人,而这第一步……便是从关怀陌生人开始,他的医生资格给了他这个机会。

临行前,他除了交代查尔斯帮他跑一趟哥大研究所之外,也为芬妮留下了一笔优渥的养老金,并将自己的决定告诉她,要求她别向香美透露行踪,因为他需要时间沉淀和重新活出自己,等他真的办到了,他自会去找香美,带她一起回来。芬妮含泪答应。

然後他一无牵挂地离开长岛,离开美国,手里拎着简单行李,里头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和盥洗用具之外,只带了一本空白的笔记本,笔记本里夹着一张香美笑靥如花的相片,那是他唯一能带走的珍贵纪念。

天涯漫漫,光阴荏苒,一年後,总部派下任务,要他去西伯利亚一趟,回程时,在机场柜台前,他终於挡不住思念,一个冲动,换了机票,千里迢迢,飞到台北。

那天,下了飞机,夜色已深,他知道香美住在哪里,於是招手拦了辆计程车,直奔初见她的那栋公寓门前。

踏下计程车的那一瞬间,恍若隔世……他曾经在这里……遇见一位笑靥灿若春阳的清丽女孩,她大力踩划着脚踏车,冲上山坡弯道,朝他直奔而来……从此他的生命有了春天。

他仰首望向二楼,窗玻璃内,灯影昏黄,他痴痴望着……灯熄人寝,却仍不舍离去,直到东方鱼肚白,才拎起行李,一路寞寞下山。

最近的距离,最深的想念,是他……给自己的最大惩罚。

自他加入无国界医生组织之後,落脚过的地方无数,泰缅边界、中东战乱地带、非洲难民区……哪里需要医护援助,他就去哪里,这是组织的最高宗旨,无酬付出,无视危险,伤患第一,人道优先。

他亲眼目睹战乱饥荒下,人命如蝼蚁的悲哀。

生命的卑微,让他汗颜过往的妄自尊大……失怙的孤儿,灾民的流离,令他了然过去自锁城堡的自艾自怜是多麽荒唐可笑。

转眼间,两年合约满了,他却自觉责任未了,毕竟需要帮助的人太多,难民和灾民眼中的殷殷盼望,令他无论如何也割舍不下,於是一咬牙,又续了一年约,他翻开夹着香美照片的笔记本,写下第N句对她的无尽思念……原谅我,香美,毕竟你只需要找回原来的自我,但我却得把破碎的自我完完整整补缀起来,所以吾爱……请再多给我一点时间吧。

如今的他,暂时栖居查德境内难民营里临时搭建,专供无国界医师驻诊落脚的小木屋。最近从土邦国逃出来的难民多到无法计数,半年多前,他临危受命,前来此地支援,好不容易才将作业情况稳定下来,步入常轨,但包括他在内的三名医师,已经有一位因体力透支病倒,转送回国,人手明显不足,他只得继续待在这里,再加上他的合约再一个月就满了,依照惯例,总部不会再调他离开原驻地,换言之,这里将是他的最後一站,他……快要可以回家了。

家?长岛吗?

他收回远眺的目光,在心里画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家不该只是一栋屋子。豪宅再豪美,里头如果没有住着他心心念念的人儿,充其量也不过是栋缺乏灵魂的空屋。

有香美在的地方,才是他的家,属於他们的家,他在心中这样告诉自己,心情些许飞扬,他终於快可以见到她了……

但又突然转念一想,三年过去了,她对他爱的记忆还在吗?原本他是想藉由时间的推长、距离的拉远来强迫褪淡她对他记忆的不堪,但就怕…连爱也一并被她遗忘。

他无从得知她的身边有没有其他追求者?纵然他现下的身份仍是她的丈夫,但他们之间其实只剩下一条有名无实的婚姻线连系彼此,天知道这条线有多麽脆弱不堪,万一……只是万一,她另外有了别人,那该怎麽办?

他惶惶不安地叹口气,强压下那恼人的思绪,反身回屋。

明天还有很多事情得忙,他不能把这一夜都虚耗在绵密的思念与虚实难判的揣测里。

丹尼斯脱下上衣,躺回床上,单臂搁在额前,两眼瞪着天花板……睡意渐袭而来。

他翻过身,眼皮就要合上,朦胧间,隐约看见窗外……墨色大地的尽头,远方地平线上,微曦已然初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