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枫红叶落的秋,没有落雨,没有刮风。

药王年轻,面容姣好得跟姑娘家一般。前脚才踏进家门,就被後脚跟来的小小少女踩住了衣摆。

「那个,」小小少女面颊红扑扑的,想是北塞早秋已有些寒意,她又立於风中过久的缘故,「我名宜恙,宜体抱恙,是个大夫。」

他面无表情地扯下那截沾了土的白布条继续向前走。於是宜恙顺着起风的方向牵住了他在空中那缕飘飘荡荡的发。

「诶,别走啊别走。」宜恙还牵着他的发,慢慢跺步走到了他身前,「我、我就问你要些宋莳。」

他瞟了她一眼,轻轻抽掉了握在她手里的发,说道:「今儿是昭武二十八年,宋莳三年一花,八年一果。去年恰逢那株宋莳栽了二十四个年头,现在是什麽都没有。你问我要些什麽?」

「没有?」

看宜恙眼儿咕丢咕丢转,药王想她大约是退缩了还算计想拿到什麽好处。可过了一会儿呢,她就说了,「没关系的,我等。」她举起手对天发誓,「那个,无论是三年的花,八年的果,还是三八年的花花果果我都等!」

「好,你等。你自个儿慢慢等去吧。」说完转身近了门。

就要到家门路上还给人拦截是件不太舒爽的事情,而都到了家里头拦截的人还无声无息出现在面前就是件太不舒爽的事情了。

宜恙没了天真单纯年幼无知的表情,切换到怒发冲冠河东狮吼的泼妇状态,「喂,你以为老娘愿意陪你演白痴是吧。你答不答应老娘都留着不走了,还什麽三八年的花花果果。」说完摊开了右手,「真的,我就要些宋莳。」

她的手骨节乾净修长,腕处深深的刀口就像画上去的一般真实。

药王伸出食指在刀口上轻轻滑过,来回了三四次又弯起指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他抬头,宜恙眉头都不皱一下。

「你要宋莳做甚?」

「制药。」

「废话,拿宋莳不做药做什麽。我是问你,你要做什麽用途的药?」

「制药。」

药王扬起嘴角,「你可得想清楚了,宋莳本身就在毒草百门里头。你是想救人呢,还害人呢?」

「废话,制药不救人要干什麽。我是问你,你究竟给、不、给、我、药!」

「你要喂药的那家伙,身子骨可够强健?不够强健可得被宋莳──哪怕你就入了一丁点──毒得死死的呀。」

「……」

「诶,该不是你的情郎吧,小姑娘?那你可更要小心了啊,到时救人不成反害人,就得守寡了。就是活着也要守活寡的呀……」

「我就是问你,」宜恙不耐烦地说着,「若是你这身子受的住不?」

「……我?」药王哈哈大笑,「你看我像是有问题的样子吗?」

「你都受的住,他肯定就活绷乱跳了。」

他被她那「凭你这副小白脸清倌样」的嫌弃给打击到了,再开口的语气无一丝情绪,「你是要花要果?」

宜恙怔了下,「我也不甚清楚……应该都行吧,现在有哪个我用哪个。」

「我说了都没有。去年同时开花结果不来,只能说你勇气可嘉运气不佳。快快回家吧,等个三八二十四年的再来,要宋莳做解药的毒不会致命,莫烦心。」药王言毕,终於踏过门槛。土墙无漆的门板咿呀拉上,宜恙的面容惊愕了下,瞬即纵身一跃没了踪影。

武功很高强,医理很透彻,人品,嗯,没有人品可言。药王是这麽一个样子的药王。师承冯虚一脉,於我行我素尽得真传,於孤芳自赏青出於蓝,於不近人情望尘莫及,於铁石心肠旷古绝今。心情不好一定不看诊,心情好不一定看诊,据说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尚未古稀甚至面容俊美就有药王之称的传说。

在冯虚没落了百八十年後以一己之力撑起一方大派,却终究本性难移,冯虚最最兴盛的三年过後药王弃了师门两百余人独自行走天涯。在他离开的那麽一个月,冯虚惨遭灭门,屍首颈上有着近乎断了骨头的刀口。当他在江湖老辈的簇拥下来到冯虚院,空气都充斥了甜腻而生腥的鲜血味道。他却只是瞥了眼,无任何表情的开口道,与他有何干系。

冯虚弟子的凉薄人尽皆知,却从来未有人想过在满门均灭的境况下,谁还能无心至斯。而显然他们都低估了药王的心脏大小。

药王照样走他的天涯。许多事情就是这样,众所周知的若是真正发生了人们也不奇怪,哪怕违背三道六界或大或小的规矩。无人阻拦,无人讽刺,无人批评。有人得了不治之症还是会想起,北塞的极寒之地有个无所不能神鬼莫测皮不笑肉更笑不出来的药王。

他已坐上寝榻,靠着墙翻看医书。突地出手一把袖剑,洒向屋顶,「下来。」

宜恙身着白袍,从上头翻了三圈身子完美落下来,「请多指教。」这次她面上没有天真无邪,没有冲天戾气,斜斜挑着一边的嘴角。男子装扮的襟口满是褶皱,衣带子不系,发丝不束,散乱得恰到好处,不显突兀又不露春光。

「那啥,」她趴倒在寝榻上,头就离药王大约一寸的距离,「我没地方去,就在这里住下啦,收拾间空室出来吧,我只需要一张床两套白袍子。」

「……」

「看什麽,你那什麽表情。」随便地甩出一记白眼儿,「我就在这里等宋莳开花结果,等个三八二十四年的。想叫我出去就得看你家宋莳争不争气啊。」

「救人不要紧吗?」

「你说死不了啦。」

「至少看顾下是吧。」

「他会把自己看顾得很好。」

「……」

「得,就这麽决定了啊。」宜恙拍板定案,「你不动那我就自便了。对了,你家可有茅厕,在哪儿呢?」

药王不动不言不语。

「唉,你真懒惰,开个口都不愿意。」她东倒西歪走向房门,「我自己找去。」

药王颜面未变,熄了摇摇晃晃的烛火苗子睡下。

翌日起早,宜恙还是衣着邋遢的出现在药王面前。

「早。」她打了个呵欠,「早膳吃不吃?」说完举起一盘饺子皮包猪肉馅,「还不错呢。」

於是药王十分没有骨气地随手折下两根树枝夹了一个起来放到嘴里。然後吃了一个又一个。刚好最近不太有兴致做饭,城里的包子也吃腻了,就将就是捡了个厨子回来吧。

说到做饭,宜恙被药王收留後主要的用处就是这一样了。

药王看着饭桌上一个白米饭团,还热呼呼腾着气。他面无波澜手脚动作却挺快的拿了起来放进嘴里,味道很熟悉。

宋莳。

这是……宋莳的枝叶吧。

这种东西都能拿来吃,可见自己捡回来好心收留着的不带把物种是会做饭,生活水准品质要求却低空飞过那条及格线……以下。

宋莳枝叶摘下来闻有酸酸涩涩的味道,煮了加点盐配饭也不错吃的,有点淡淡的香味。这样想着,药王的嘴张张闭闭就嗑光了个饭团。

宜恙衣衫散乱发鬓不整地仆入门房,右手拖着两件白袍子,左手拾了条素色长带和一个小小银簪。脚踏了地就将背上装着被褥的包袱甩下。她抬眼看见桌上没了饭团的影子,唔,七天以来她早上做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只要被他醒来撞见了都入了他的肚子。只是这次不太一样啊。

「……你买这些白衣白带白被褥,是打算送谁的葬去?」

「……」

「莫不是你那相好的?」

「……若是你会想当我那相好的?」宜恙撩起基本上有穿没穿都差不多的袍子角坐下,「我倒巴不得他早些去了呢。」

宜恙以她一贯懒散随便冒犯无理的眼神在药王身上身下乱飘,「喂,你有什麽话跟我说没有?」

「……」药王莫名其妙看她一眼,「没有。」

「真的没有?」

药王正想着接下去该就是你怎麽吃了我做的饭之後,却听见了宜恙不停反覆纠结於「没有」这两个字眼。

「没有……没有?怎麽没有……没有……没有……」

「没有?不行吗,没有,不行吗?」

「貌似不太可行啊……枝叶不行啊……没有反应没有反应……」

「没有……没有?有,没有?有,没有?有,没有?」

「真的没有?」她还是那副乱七八糟的样子。

「……」药王又莫名其妙看她一眼,「真没有。」

「唉,那也没办法啦。」宜恙拍拍双手站起身,「不知道呢,是我太没用,还是你反应迟钝。」说完回去拖拉那一堆白颜色的物事,「你吃我的早膳,午时不做你的份了。」然後歪七扭八地左脚踩右脚回房门。

药王再莫名其妙看她一眼……看她的房门一眼。

果然还是因为把白团子吃掉了啊。

宜恙再出房门的时候已是辰时末。药王挡在院正门前,对她说道:「是你让我留你的对吧。」

宜恙手里攒了几纸包的粉末,「嗯。诶你让让行吗?」

药王继续说道:「今儿早你团子只做了一份,我留你,你得管饭。」

「好。诶你让让行吗?」

「所以午膳你得做两份。」

「我说了你吃掉我的团子,这午时呢就自个儿觅食去吧。」她抬头看了看就要升到顶的日头,「诶你让让行吗?」

「管饭。」

宜恙直接从他身侧挤了过门,「你让管饭的,我要做的是白蛋花盖阳春面!」然後没了影踪。

药王有些饿的走回卧榻睡下,总之今儿没午膳吃了。城里的王包子远,村里的顺食楼吵,家里的灶房给那只白眼狼搞得不知道糖在东还西、盐又在南还北,想想还是午憩实在多了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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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後的几日宜恙倒是妥妥贴贴的什麽都做足了两人份,当然仅限饭食方面。

药王发现自己仍然常常吃到宋莳做馅儿的团子。有那麽一天宜恙在他吃了裹了宋莳叶的团子後没有即刻离去,皱着眉头望向他。

「你真的没什麽话要说?」宜恙,这个问题迄今出现七十三点五次了,其中半次还是药王早早睡过去了没说完全的原因。

药王啃着团子不搭理他。

「唉……我真得跟你这种家伙待个三八二十四年吗……」宜恙低下头叹气。

药王继续啃团子,心里想着有本事你回你那相好身边等着去。

「看来得相处一段时间了啊,不知道名字不行呢……」宜恙喃喃自语,忽地抬头望向药王,「你是,姓什麽名什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