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以来,他重新看着希瓦娜,如同意外瞥见初生的一颗星星。

她总在人形和龙形中变换不定。他发现,她在人形时,出落得越来越像她的母亲;若非她的肌肤是淡淡的蓝色,他看着希瓦娜时,会有那麽一瞬间,以为艾丝特还活着。每到这时,他都会把注意力放在她摇摇摆摆、显然不习惯人类身躯的笨拙动作上,用鼻子哼起气,似乎在笑。

以往,他从未关注过她,自然也无从发现,他的女儿有着人的外型,却完全是以龙的心态在生活。

希瓦娜直到现在,都还是不习惯用脚撑在地上,走路老是歪歪扭扭的,彷佛下一秒就会跌跤。跪在河边喝水,经常喝着喝着就整颗头栽进水里,他还曾经揪着她的头发,把她从河里拉起来。变成人形时,她像是很不习惯没有指爪能撕裂野兽,老是抓着死屍的四肢,死命用平整、不适合生吃肉类的牙齿撕啃,想扯下一块能抓着吃的肉,模样拚命到有点滑稽。人类的身形无法如他那般,环着身子睡觉,她只得本能地盘起双腿,傻傻地环住肩,仰望夜空。

久了以後,他才发现,除了接过他带回来的野兽以外,她确实没有在生活上请他帮过任何一件事──那样不需要他的孩子,却依然冒着生命危险来救他,伤得再重也没哼一声。

那就是艾丝特说过的爱麽?

他相信,希瓦娜自己也没办法对此多做解释──她拙於言词,似未继承圣龙能言善道的特质,也没遗传艾丝特爱说话的性格;加以他先前对她也不大理会,导致她现在什麽都藏在肚子里头,整天一副傻楞楞的样子。知道这点後,他偶尔会向她搭话,鼓励她多说自己的想法,尽管她还是有些畏怯,却慢慢能接受了。

最近,她终於开始会说「早安,爸爸,今天的天空颜色好漂亮」或是「爸爸,我觉得兔子比狐狸好吃」这类的日常对话。听到她说话,他会用龙爪轻轻碰她的脸,因为有龙鳞保护,而不怕伤到她。

那年秋季要结束前,他第一次和希瓦娜一起看了流星雨。

他从来不爱看流星雨,艾丝特死了以後他尤其讨厌;她说过,或许会乘着流星下来看他,他却从没有在漫天落下光雨的时候,感觉到艾丝特抚摸他双颊的温柔。他知道她不会骗他,或许,她只是以一种他不能察觉的型态出现,但既然他感觉不到艾丝特,那麽观看流星也毫无滋味。

然而,在星痕划过天际的时候,希瓦娜头一次出声询问。

「爸爸,那些光是什麽?」

席里尔──你看,是流星雨!

席里尔,你喜欢流星吗?

席里尔不是最喜欢星星了吗?那你为什麽不喜欢流星呢?

希瓦娜的问题,令他猛然想起了艾丝特。

他转过头,看见希瓦娜着迷地凝视着天空,彷佛在见证某个奇蹟。若非她现在是小龙的模样,他或许会有那麽一瞬间,将她跟许久以前的艾丝特搞混。他摇摇头,环起身子,俯卧在地上休息,并且出声叫希瓦娜窝在他环起身子形成的空间当中,要帮她挡点夜风。

「那是流星。」他规律、沈静的鼻息,与小龙特有的呼噜声交相呼应。「一道光是流星。许多光,像现在这样,叫流星雨。」

「因为像下着星星雨,所以叫流星雨吗?」听完他的解释,希瓦娜声音低低的,好似很入神地说:「爸爸,流星好漂亮。」

「你母亲也喜欢流星。」他的口气平和,当中有着怀念。

「……妈妈去哪了呢,爸爸?」

希瓦娜听他主动提起艾丝特,犹豫了许久,才小声问道。

她似乎一直对素未谋面的母亲十分好奇,但苦於他从未主动提过艾丝特的事,她也就无从问起。听见希瓦娜问起艾丝特,他也沉默了好一段时间才回答。

他伸出右爪,指向天际。「你母亲,或许就和早上晚上都会在那个方向发亮的星星一样,保护着你。」

「我的妈妈是星星吗?」希瓦娜似乎有些不解。「你说过,妈妈是人类,人类会变成星星吗?」

「不是的,但她现在或许是了……」他看向龙爪一般的星座,知道艾丝特或许也微笑着在凝视他。「看看我,连这问题都回答不出来。」

「爸爸,你很想念妈妈吗?」希瓦娜爬到他的脸附近,用爪子轻轻碰他,像是想安慰他。

「我想念她。」他承认,并用头侧蹭了蹭女儿的身体。「如果你也认识你母亲,你现在也会想念她。」

「妈妈是怎麽样的人呢,爸爸?」

「她是个温柔的人,但是也十分勇敢。」他闭上眼开始回忆。「我第一次见到你母亲的时候,她正在被野狼追赶。」

「野狼,是我们常吃的野狼吗?爸爸,人类怕野狼吗?」希瓦娜发出疑惑的声音。

「人类什麽都怕。」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中同时有着对人类的轻视,与对艾丝特的赞赏。「你母亲也怕野狼。那个时候我恰好经过,把野狼赶走,救了她。」

「爸爸真厉害,所以妈妈就爱上你了吗?」希瓦娜兴奋地说:「妈妈一定是因为觉得爸爸很厉害,所以爱上你了。」

「不,她没有爱上我──还没有。」他用鼻子哼出一点气息。「我不是为了救她才把野狼赶走,我是想吃她的羊。你母亲是牧羊女,那时候,她带着许多羊。」

「羊……爸爸,羊很好吃。」

「我也这样觉得。不过,你母亲是个奇怪的人,她看到狼的时候会跑,看到我却没跑。我要抓羊的时候,她挡在我面前,说:『虽然你救了我,但是你不能把我保护的羊偷走!你要吃的话,也得先把我吃掉!』」

「妈妈好勇敢。」希瓦娜发出小小的惊叹声。「爸爸,你遇过敢这样挡在你前面的人类吗?」

「不曾。」他说。不知何故,听见希瓦娜说艾丝特「勇敢」,他也与有荣焉。「应该说,敢於如此的,都是全副武装、成群结党要杀死我的人类。像你母亲这样的人类,我也不晓得该说她傻,还是勇敢。」

「我觉得妈妈很勇敢,她一定是很爱那些羊,才会保护牠们的。」希瓦娜认真地说。她爬回他环出的空地上,用头靠着他的尾巴。「爸爸,那你们後来怎麽样了?」

「之後,我……」他一时间不晓得该怎麽解释,自己为什麽没有杀掉艾丝特,还每天和她一起观星,决定省略掉一些部份。「很久很久之後,我们在一起了。你记得那些追杀我们的圣龙族麽?」

「记得,爸爸。牠们很坏,还说我是──」

「不用再提一次那种字眼,那都不是真的。」

「好。」

「我曾经非常犹豫过,要不要让你母亲怀上我的孩子。」他叹了口气,回想起曾让自己辗转难眠过的那个问题。「你也知道那些龙。牠们会阻止我和你母亲,而且牠们只要知道我们的位置,就会立刻来找我们。那时候,我跟你母亲说了这些事,她只说:『你觉得,我是那种珍惜生命胜过你的人吗?』」

希瓦娜似乎不是很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她发出思考的声音。「总之,最後妈妈还是和你有了我。那麽,她是被那些坏龙杀掉的吗?因为你们有了我?」

「不是,她是病死的。」

他并没有和希瓦娜说,艾丝特确实是因为有了她才死的;只是,夺去她生命的是纯属自然的病痛,而不是圣龙的追猎。然而,他也没有和她吐实的打算,让她一辈子为了母亲的死而自责,并不为他所乐见──即使是在刚失去艾丝特的那几年,他也没想过让希瓦娜知道这件事。

艾丝特没有怨恨过她,而他现在也不怨恨了。

他仰望慢慢落尽了流星、却还是闪耀点点寒芒的夜空,头一次觉得有些轻松。他从来没想过,和谁说这些以前的事情,能让他感到稍微轻松一点。和希瓦娜说艾丝特曾经做过的事情、说过的话,能让他确定,她确实是存在过的;听见希瓦娜说着「妈妈、妈妈」的时候,某种让人上瘾的疼痛感,扎人却温暖地自他的思绪往全身蔓延。

艾丝特在的话就好了。如果她已经乘着流星下来了,就算只有一个晚上,是不是能进到希瓦娜的梦里,抱抱她呢?然後,是否也能够轻轻地再吻他一次?

他总想,如果等得不耐烦了,他会想自己去找她的。

「爸爸,你和妈妈在一起多久呢?」

「四、五年。对圣龙族来说,这只是转眼之间的事情。如果说圣龙的寿命就好比天上繁星的数量,那麽那段时光,就只是其中一颗最小的星星。」

「爸爸,你几岁了?」

「我已经几百岁了。」

「爸爸,我也会活过几百岁吗?」希瓦娜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担心。「你喜欢人类,人类却没办法活得那麽久,所以妈妈变成星星以後,你才这麽难过。这样,以後如果我也喜欢人类,我会不会跟爸爸一样?」

希瓦娜听来似乎真的相当担心,她以後也会爱上和自己年岁不相等的种族。他想,她应该也看得出他的孤寂──他从没有和她倾诉过悲伤,但那悲伤就宛如他君临天地的存在感一般,不须徒然多言,也能让人深刻明了。

「虽然你只有一半的圣龙血统,但应该还是能活很长一段时间。如果你爱上人类,即使他无病无痛,也顶多只能陪你五六十年。」

他没想对她隐瞒什麽。他知道她年纪还小,但对於这件事,他无论说谎、轻描淡写,或略过不提,对她都不好。如果说这个世界有现实,那没有道理不提早去意识、理解,并且接受。

「爸爸,那我不喜欢别人了。」希瓦娜似乎非常惶恐。「我只想跟着爸爸,爸爸可以一辈子陪着我。」

「别这样想,希瓦娜。」他抬了抬尾巴,想安抚她。「我从没有後悔过爱上你母亲。尽管我们并没有在一起非常久,但那段时光非常充实。那段时光虽然短,却能让我怀念着,继续度过往後的时间。我相信,如果你爱上了谁,即使知道他不能陪伴你一辈子,你仍然不会有遗憾,也不会想放弃。」

艾丝特曾说过,他的後代还会有後代,然後他们就会代替她继续爱他。然而,看着这样的希瓦娜,他很怀疑他的血脉是否能够开枝散叶,或是会就此断绝在他的女儿身上。

希瓦娜没有回答他,他知道,她正在思考这个问题。他并不确定她是不是会跟他一样,活到世界结束的那天;但他还是能推测,她如果跟他一样,爱上人类,那她势必也会遭遇到和他相似的悲伤。此刻,他打定主意,要有谁敢阻挠他女儿的幸福,他就是死也不会放过对方。

那时,他就不会再害怕死;因为即使他死了,也还是有人会爱着她。

希瓦娜是个好孩子,一定会有人像他跟艾丝特一样,深爱着她。

「……爸爸,你别难过,我会陪着你。如果我也能活着很久,至少我会陪着爸爸。」希瓦娜沉默良久,才这样说:「──我想睡觉了。」

「晚安,希瓦娜。」

「晚安,爸爸。」

往後,他经常向她说起艾丝特。或许他是为了让她知道艾丝特有多爱她,或只单纯想缓解思念亡妻的哀愁──无论如何,和希瓦娜说得越多,他就越觉得不那麽寂寞;而希瓦娜好奇地向他探询更多母亲的往事时,他也能由此翻阅曾和艾丝特有过的种种,却不会觉得那些画面有如玫瑰,美丽而刺人。

他和希瓦娜说了许多星座的故事,反覆不断地说,因为希瓦娜有时会忘记一些。她唯一不会忘的,就是那个属於他与艾丝特、龙爪一般的星座。他告诉希瓦娜,艾丝特曾经说过,那个星座就如同他俯视着她的姿态。希瓦娜看了一会就认真地说,她也觉得很像。

希瓦娜逐日成长。比起艾丝特柔和的朱红长发,她焰红的发丝多了几分野性,在风中飘扬时,宛如圣龙拖着燃烧的尾巴;与艾丝特温暖的绿眼相较,希瓦娜淡色的双瞳显得更锐利,有着掠食者独具的侵略感──即使如此,他还是越看越觉得,希瓦娜和艾丝特的影子几乎重合在了一块:她们在仰望星空时,有着一样入迷的表情;对他露出笑容时,也都是毫无防备的纯真。

尽管希瓦娜的头发长及背部下方,却还是难以遮掩她愈加像个女人的身体。等到她十四、五岁时,他就不得不去弄些人类女性的衣服给她穿着──即便她时常在睡梦中忽然变形,将衣服给撑破;他醒来时,只会看见她满脸不解地拨弄衣物的碎片,丝毫不感害羞。

他不确定,希瓦娜以後是否会进入人类社会,但他还是决定让她知道,人类是会穿衣服的。此外,她也得学会人类的其他习惯。

「希瓦娜,」他俯卧在地,宠溺地看着努力把手套进袖子的女儿。「你讨厌穿衣服麽?」

「我不大──」她把头从领口伸出来,弄得头发有些蓬乱。「不大喜欢。爸爸,你说你会变成人,那时你也穿衣服吗?」

「会的。」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变成人的时候,艾丝特还害羞得不敢看他。「人类都会穿衣服。希瓦娜,你也该习惯穿衣服。」

「为什麽我要习惯呢,爸爸?」希瓦娜穿好长裙,这才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抱着膝盖看他。「跟着你一起旅行的话,就算我不穿衣服也没关系。」

「希瓦娜,或许你以後会进入人类的社会。你该熟悉人类的一些习惯,这样他们才会接受你。」

「爸爸,为什麽我会进入人类的社会?」希瓦娜仰望他的神情满是不解。「我们不会再旅行,所以我才要进入人类的社会吗?」

那时,他们已经度过了第十六个被圣龙追杀的年头。近六年前,他杀死褐龙以後,可恨同族对他们的狩猎终於消停许多,显然他杀掉的是族中的头头之一。直到最近,他们才又开始遭遇到其他圣龙的攻击。他不是不能反击,但他依然能逃就逃──不为其他的,只因为他顾虑起了她。

希瓦娜长得越大,他就越讨厌见到她受伤。因为她受伤时,如果又不小心变成人形,那副浑身浴血的模样,总会令他想起临终时的艾丝特。

「哪天,如果我不能再带着你旅行了,你就必须作为人类,继续生活。」

「爸爸,你不是说过,圣龙族不应该喜欢以人类的模样生活吗?」希瓦娜像小动物一样摇晃着头颅,似乎是想让头发整齐些。「所以你才从来不变成人类。」

以往他不变成人类有两个原因,一是他讨厌人类,二是因为艾丝特不在了,他没有忍受以人类的模样生活的道理。不过,他现在不想变成人类,是因为他不晓得自己会不会忍耐不住,伸手拥抱跟艾丝特长得无比相似的希瓦娜。人类的身体总是不听使唤,他宁愿维持着龙形,这样事情会简单些。

「如果你变成人,圣龙族就比较难找到你。哪天如果我死了,答应我,你会跟着人类一起生活。」

「爸爸,如果你被那些龙杀死,我会替你复仇的。」希瓦娜抿着嘴,认真地回答:「你说过,即使是死,也该站着死去,也该诅咒着杀害自己的凶手,发誓一定要复仇──不是吗?」

他曾告诉过希瓦娜,他憎恨那些追杀他们,死抱可笑的纯净血统不放的圣龙,但他并不否定圣龙族该有的那份傲气。如果真的该面临到灭亡的那天,他即使被折断全身上下的骨头、眼睛被挖出来、舌头被切断、四肢都被咬碎,他也会发出最後的怒吼,让那些龙知道,他的身体败下阵来,精神却绝对不会输。他告诉希瓦娜,倘若避无可避、真的必须奋战至死,也不能让那些龙赢得太过轻松。

只有意志是火烧不灭的。他最後那样说。

「是的,我曾那样说过,很高兴你还记得。」他用君临的姿态俯视着她,彷佛在看着独一无二的宝物。「希瓦娜,如果我要你和我一同战到最後一刻,你就要用尽各种可能的方法,让那些龙後悔来追杀我们;但要是我要你逃,答应我,你会活下去。」

「爸爸,如果你不在了,我没办法自己活下去。」希瓦娜将下巴靠在膝盖上,把身子缩得像只受惊的兔子。

「你其实可以,希瓦娜。」他凛然地说,没想对她多加安慰。「如果那天真的到来,即使你觉得很困难,你也必须独自活下去。答应我──变成人类,进到人类社会中生活。或许你会遇到和你相爱的人类,然後──」

「我不要!」

她站起身,整张脸皱成一团,显然很不能接受他的话。她紧握双拳,嘴唇颤抖,没有哭,而是充满反抗的气息。这是她十六年来第一次高声迎向他;如同多年前,艾丝特死抓牧羊杖,即便抖着双腿,也没有退缩。

「我宁愿跟爸爸你一起战斗到死!为什麽爸爸你总是要我自己一个人活下去!你明明就知道,没有爸爸你的话,我就没有活着的理由了!」

六年前,她还是只小龙,身形根本没有他的一半大,却毅然决然冲出来,刺瞎褐龙左眼的那个景象,霎时闪过他眼前──他的思绪开始疼痛起来。

「爸爸最近老是在说这些事情……」她双手垂在身侧,神情变得十分颓丧。「爸爸一直都那麽强,跟那麽多龙作战都不怕,我一直都很喜欢那样的爸爸。可是最近,爸爸你一直带着我逃跑,又跟我说如果你死了,我要好好照顾自己。爸爸,你生病了吗?」

对圣龙而言,疾病是难以理解的事物,他们生自天地的灵气,化育在万物的血肉当中,不受风雨霜雪侵扰、也不被短暂寿命限制。因此,他没道理该遭遇病痛的折磨;也是因为那样,他才会在看着艾丝特死抓床单、直到指甲都裂开时,感到一种爱莫能助的痛苦。

他摇摇头,伸出爪子轻轻碰着希瓦娜的脸。「我没有生病,希瓦娜。如果我会死,那你必须活下去──该有人把我们的故事继续说下去,为此你不能死。」

「爸爸,我不想喜欢上人类。人类的寿命那麽短,如果我喜欢的人死了,我会难过。」

「我说过,希瓦娜,当你真的爱上了谁。你不会想到寿命长短,你只会想把握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圣龙也会死,如果我明天就死了,而你能提早知道我们只能在一起十六年,你会就此不想选择作为我的女儿麽?」

「不会!」听到他这番话,她有些着急,紧抓住他的指爪,声音又扬起来。「爸爸,你不会死的!」

「我会死,希瓦娜,圣龙的死难以预测。」他用一种陈述事实的口气,彷佛毫不在意她地说:「或许我们能活到太阳熄灭、繁星坠落,夜空陷入孤寂的那天;也有可能我明天就会消失,谁也不能确定。回到正题,你会就此选择不要爱我麽?」

「……不会的。」希瓦娜垂下头,难过地承认。「我不会後悔当过爸爸的女儿。能当爸爸的女儿,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

「能有你这样的女儿,也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

「──爸爸,圣龙族总有一天都会被杀光的。」希瓦娜抚摸着他的爪子。「我们把他们都杀光,这样就再也不会有人来找我们了。所以,不要再说死掉之类的事情了。」

听见她天真的话,他哼出鼻息。「希瓦娜,圣龙有多少,连我也不晓得。从我知道他们都会来杀我那天起,我已经被狩猎二十年有余,回头解决了不知道有几十只同伴,但他们每次铺天盖地而来的数量,都只会更多、不会减少。」

「一定可以的,爸爸。等我长大,你就不用再担心我会拖累你,我们一起的话,谁也阻止不了。」希瓦娜执拗地说:「你不会死的,你永远都会这麽强,谁也不能打倒你。」

他没有再提起过要她独自活下去这件事,只是教了她着衣,以及该如何使用人类的一些物品。有时,他会化身为人,去村庄里买一些器物和衣服,教希瓦娜如何用人类设计的餐具吃饭,她会嫌这种东西多余,常常他只教了一次,下次她就不想再学。见此,他也没想教她识字读书了;艾丝特也算个半文盲,在山村里却还是过得好好的,显然读写并不是生活上必备的技能。

他只希望希瓦娜以後能被人类接受,为此,表现得像个人类是必须的。他们都识趣地没有再提起他是否会死,或她是否要一个人生活的话题。

这个问题就跟人类的死亡一样,谁都清楚明白,却罕有人愿意多加思量。

希瓦娜大约十七岁时,已经几乎像个人了──她几乎有八成时间都保持着赤裸的人形,头发长及腰部。在他的教导下,她学到和家人说话可以比较随意,而和陌生人说话要保持礼节。除了她撕咬野兽屍体的粗野模样,有着和她的人类外型极不相称的诡异美感之外,她几乎像个人了。

她有时被他要求穿着衣服自己去村落购物,回来後告诉他「父亲,有人说我虽然很冷的样子,但是很漂亮,我和他说『谢谢』,这样对吗?」他会摸摸她的头顶,告诉她,她做得很好。在那之後,他才会跟她解释「漂亮」是什麽意思,并且告诉她,不要随便跟陌生的男孩子走,除非带回来让他看过。

希瓦娜长大後,他没再严格要求,她说话的口吻却回到幼时被他叱喝要保持的沉稳,说是这样才能习惯,即使以後遇到陌生人,也不会紧张到忘记保持礼貌。

「父亲,我不会跟陌生人走的。」希瓦娜总是仰头冲他笑着。「我会永远陪着您,哪里也不去。」

不知道为什麽,「永远」这个字从希瓦娜的口中出现时,他并不感到空无、好似镜花水月的虚幻;而是彷如冬去春来、花落花开一般的必然。他和他同样有着漫长生命的女儿,如果再没遇到其他的同伴,或许也就是像这样依靠着彼此,度过未来的时时刻刻──倘若瓦罗然上的所有圣龙,能够在明日就尽数灭绝。

这两年,他们移动得越来越频繁,而他梦中的圣龙同伴也追得更紧。有时,他和她三五天都没吃没睡,只为了迅速更换躲藏的位置。若是她恰好处在无法飞翔的人形,便会躲入他相合的指爪当中,如同艾丝特那样,蜷缩着身子熟睡;常常他不经意看向掌中的她,会将她错认作艾丝特。

希瓦娜没有抱怨过旅行的疲累,只是在每次降落後,跪在他的头侧,轻轻地抚摸他,说:「父亲,辛苦您了。」

随着他再也无法隐藏住她,而圣龙们也越来越没有耐性,他开始明白,他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在他和同族共享的视野中,他们全都咆哮着飞往同一个地方,锁定同一对目标──护着低贱混血的他,然後才是难以独力战斗的她。

希瓦娜十七岁那年冬天,某个夜里,他摔落在和艾丝特相遇的那个草原。

原先被他护在指爪中的希瓦娜被弹飞,摔在枯草蔓生的荒原上。他头一次感觉世界往他狠狠撞来,撞得他有些昏沉。几百年来,他的翅膀没有朝他抗议过一次,总是能承受长达数日的飞行;然而这次,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没能再次拍动双翼、鼓出狂风。

彷佛艾丝特附在他耳畔,轻声哄他,让他早早睡下。

「爸爸!」希瓦娜顾不得自己摔得满身是伤,一拐一拐地朝他跑来。

他勉力撑起身子,睁开眼睛。他不能让希瓦娜知道他累了,他必须要保护她。後面的圣龙成群结队飞行,有蓝有绿有红有黑,他们都双眼血红地要来杀他,还有他花了十七年保护的女儿。

「黑龙!把那个不是龙不是人的贱种交出来!」

「侮蔑我等颜面,你们还想要逃多久!」

「为你的罪行付出代价,黑龙!」

「这次居然全来了,就这麽恨混血麽,可恶……」

他撑着身体,勉强直立着,看着圣龙同伴的列队,几乎遮蔽了夜空中的繁星。希瓦娜现在还是人形,根本无法战斗,他必须独自面对数十只狂怒的龙。

「希瓦娜!我们往森林那边撤退过去,在那里的话,这些家伙施展不开手脚!你趁机快逃!」

直到这句话不再继续震颤空气,终於连回音都消失的时候,他才意识到,那天终於来了──他等待着的那天、恐惧着的那天、希瓦娜要失去他的那天。

就是今天。

为希瓦娜付出他仅剩的这条命以後,他就能毫无羞愧地去找艾丝特了。

「可是父亲,那您──」希瓦娜听见他的命令,着急地大喊。

「作为你的父亲,却要拿你的命换取安全,和我那些可恨的同族又有何差?」

为了挡住她的踪迹,他猛地张开双翼,刮出狂风。那是最後一次,他如同风暴一样展翅,却只能让荒原上的枯草几乎被连根拔起,而空中的星座毫无动静,只是安适地待在它们该在的位置。他希望身後的希瓦娜已经逃走了,不要看到他死的样子;如若能够,他希望她只记得他飞翔的样子。

希瓦娜,你要活下去。

至少为了我爱过的这个模样,请你活下去。

他知道人类绝望时会求神。而即使是艾丝特死的时候,他也没有求过神。

这个世界上没有神──就算有,祂也不会用银匙座喝牛奶,更不会用那些牛奶救活帕梅亚跟艾丝特。就算这个世界上有神,也绝对不会比圣龙要强,他一直都那样信奉着,所以他从来不求神,更加不会去恳求比神还要更软弱的人类。

但他开口请求希瓦娜──请求他那个死心眼、不知道要逃的傻女儿──希望她能照着他曾说过的那样,无论如何都不要放弃,要去寻找一个能够陪伴她的人,度过永恒岁月的一小部份。不要遗忘他和艾丝特,永远怀念着他们活下去。

艾丝特,你还在麽?

他这副不会随便流泪的圣龙身体,此刻禁不住再次抬头仰望星空,龙爪一般的银匙座,闪耀着清冷、寂寞的光芒──艾丝特在那上面,多少会感到寂寞吧。他飞上天空,却不是飞往圣龙的方向,而是背向他们,不断往上飞着,试图碰触到艾丝特所在的那个星座。

直到他的背上挨了一爪,他才被拖着往地面坠落,再次远离他从未有机会触及的星辰。而他也沉沉地闭上眼睛,回头用全力挥出爪击,脑中已经不再去想其他事情,只希望能把所有圣龙都吸引过来、扯裂他的身体、撕开他覆着鳞片的皮肤、将被侮蔑的愤恨都发泄在他身上──然後,放过他的女儿。

他感到无数的龙爪刺入身体,知道流出的并非银河,而是他诞生时,从整片山脉的动物身上夺来的血,待得血都流乾,他就会消融在空气中,什麽都不剩。

但他笑了──他露出牙齿,头一次用这圣龙的身体,露出了放松的笑容。

艾丝特,你看见了麽?我没有违背答应过你的事情。我把希瓦娜照顾得好好的,她长大了;她能说话、能像人类一样地生活了。以人类的标准来说,她就跟你一样漂亮──以後,一定会有人爱她的。会有那麽一个人,就像我一样,即使要面对比神都要强的圣龙,也不会有所畏惧。

这样子是否足够了?这样,我就能去你那里了麽?

对不起,希瓦娜。

我可能,真的是太想念艾丝特了。

……席里尔,如果你能够飞到比天空更高的地方,你能够去到我们的星座那里看我吗?我会在那里等你的,不管要等多久──啊,或许我可以乘着流星,下来找你呢。如果能那样就太好了,不是吗?

你还在等着我麽,艾丝特?

Andthus,foreverdriventowardsnewshores.

是否总要被冲向新的边岸

Sweptintoeternalnightwithoutreturn.

被推往无垠的长夜,永难回首

Willwenever,forevenoneday,dropanchor

而即便仅只一日,我们是否仍无法

Ontime’svastocean?

在无涯的时光之海中停留?

Fin.

来谈谈这篇文章的结尾吧。

席里尔终於能够好好照顾希瓦娜以後,就变成整天被死心眼的可爱女儿告白的爸爸了(最喜欢爸爸、要永远跟爸爸在一起,etc.)这样的席里尔跟希瓦娜我都非常喜欢,虽然温馨片段不如预想得要多,但我觉得十分足够。

然後虽然席里尔警告过,不过希瓦娜果然还是跟着陌生男孩--抱歉,男人--走了。

(席里尔表示我是怎麽教你的

席里尔最後的场景,我使用了摔落到地面的描述。虽然这不是预定中的情况,但我想,他已经累了吧,心灵上的疲累,让他难得地拍不动翅膀了。尽管他还是担心着希瓦娜,却仍然挂念艾丝特,那样生活着,没有再找到新的对象,或许会很疲倦吧。

他死之前,想飞得高一些,触碰到星星,最後却被拽回了地面--这和死後飘上空中的艾丝特,刚好是相反的。如果圣龙能有灵魂,希望他最後还是可以飞到艾丝特所在的地方,两人永远都不会分开。

之後使用了非常多席里尔的独白与问题,也希望能呈现出他不想再压抑情绪的情况。

「我是不是做得够多了呢?」希望能让各位也感觉到一点他心中的疑惑。

不知道席里尔以前是否笑过,我记得,他在龙形时,我是从来没有让他笑过的。

最後能够笑,真是太好了,不是嘲笑而是真心地笑,真是太好了。

虽然他笑的时候,我却哭了。

最後引用的依然是拉马丁的〈湖〉当中的句子,这段位於开头,中文是我从课本上的英文翻译过来的,如果发现网路上没有不用太惊讶(笑)

当中说到的Eternalnight(无垠的长夜)曾经是席里尔的愿望,因为这样就能永远凝视他爱的星辰。不过在引用的这段中,我想永夜象徵着死亡--虽然死亡就能让席里尔回归平静就是了。

让我意外的是,艾丝特是生命短暂的人类,却是三个人当中最不怕爱的人。不知道为什麽,有着永恒生命的龙,反而会比人类还要恐惧,或许是因为能够预见未来,所以感到害怕吧。这点是席里尔曾有过的迷惘,也会是希瓦娜一直难以克服的恐惧。

在〈同居闲谈、Ⅴ〉中,她无法忍受幸福,因为「这种感觉,就如同看见一朵花盛开的时候,担忧它即将要凋零那般」,是我私自设定的部份。对她而言,无法持续到永远的幸福,是很让人害怕的吧,希望之後可以慢慢地减少这种本能的恐惧。

希望这段引用能给各位不同的感觉。

这次使用的BGM〈ReleaseMySoul〉,歌词中有代表了席里尔与希瓦娜的部份:

AllIneedisyou我需要的只有你

Comeback,I\'mwaiting,Anytime无论何时我都在这里等着你

Theheavyrainscome大雨倾临

StillImissdayswithyou我依然想念那些与你共度的日子

Ican\'tlookintoyourface看不清你的表情

OhFeelingblueandlookingbackagain只有悲伤继续蔓延,而我沉浸在回忆里面

Pleasecomebacktome请你,回到我身边

总觉得这同时能够描述希瓦娜对席里尔的爱,以及席里尔对艾丝特的思念。

听着久了以後,觉得很哀伤,但哀伤被最後高音的部份洗涤了。

这篇故事就到此为止了,之前也有朋友建议过让席里尔、艾丝特跟女儿还有嘉文见面看看,写点有趣的谈话,我觉得是非常有意思的提案,会好好考虑的。

果然让席里尔问嘉文「人类,我有说你看到我不用跪下?」霸气十足,可恶想看。

当然也可以看到艾丝特与希瓦娜各种责备爸爸的桥段,然後不用问了嘉文你依旧不悯。

这篇充满了自我思想的故事能受到这麽多人喜爱与等待,是我的幸运,往後我也会努力创作,无论是不是能再次被注意,我都会以写出心目中最好的故事为目标努力。如果那样的故事也能让各位有点共鸣,也欢迎再次跟我一起耍笨/呐喊/哭哭/吃虚渊签饼/萌到满脸血。

有兴趣的人也可以继续看以希瓦娜视角接续的故事:〈纯粹、上〉

那麽,在下篇故事来临时,我们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