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死了,因为出血过多,到医院急救不治,在十九号的上午宣布死亡。

据路人所说,爸爸当时喝了酒,摇摇晃晃的走在大马路上,没注意到车子也没遵照交通规则,才会被来车撞上,而直到送医,院方发现爸爸的手中始终紧紧握着两张相片,分别是我和妈妈的独照,照片上,我们都笑的很开心。

如今,不论是我或者妈妈,都无法再展露那般笑靥。

有人说,爸爸的工作近来不太顺遂,因为他身有残疾,去公司的时候总免不了冷嘲热讽,也有不少人质疑他的能力,爸爸起先是不在意的,但他最近有个案子遇到了难关,加上四周的不看好,让他压力很大,所以才会时常恍惚、酗酒,都是为了要排解压力,只是选择错了方式,才酿成悲剧。我听到那些话的时候,脑海浮现的是爸爸的异状,而後涌现的,是懊悔自己竟然没有想到爸爸会遇到困难。

我看着那两张沾染上血迹斑驳的照片,已经被爸爸揉成满是皱折。舔了舔乾燥的嘴唇,我将相片拉平,拿了一张爸爸的独照,三张放在一起,弯身,将嘴唇贴在那三张照片上,停留了很久。

久的我想要一辈子就这麽停止。

丧礼当天,我遵照大人们的指示,做着繁杂的传统习俗,该有的没少,把我忙的头昏眼花,妈妈也是,我俩忙的没时间悲伤,倒是那些在爸爸受伤从没来探访关心过的亲戚们各个哭的惨不忍睹。

他们在哭什麽呢?他们真的为爸爸的逝世难过吗?

我打从心底的对大人们的假惺惺感到鄙夷,对我而言,只有爸爸妈妈还有一些真正关心我们的人,才叫家人,其余虚伪的面孔,都只是虚浮的世俗尔尔。

丧礼後不久,钢琴比赛的日子就到了。

我全心准备曲目,只为了爸爸和我的约定。

「小琴,别太紧张,就像平常练习一样就好了。」妈妈欣慰的看着我,这些日子她忙的昏天暗地,还不忘抽空陪我来比赛,她坚强的身影总让我觉得好心疼,她摸着我的头,眼神没变过的柔和,「快去吧,加油。」

「妈妈,你觉得我会赢吗?」我紧张地肚子不适,抓着妈妈的手心严重出汗,黏搭搭的感觉挥之不去,反覆的令人作呕。

「小琴是最棒的啊。」她搂了我一会儿。

「爸爸说想看我拿第一名,所以我一定要拿到,虽然爸爸已经不在了,但是我不想违背和爸爸的约定,妈妈等着看吧!」我漾开笑容,紧张感已经舒缓许多。爸爸在天上一定看着我吧?他一定以我为荣吧?

「以琴要加油喔,记住,你是爸爸永远的骄傲,爸爸以你为荣,比赛要努力,拿个第一名回来给我看怎麽样?你一定可以。」

一定可以。站在等候区,我握紧双手。

直到上台之前,我都信心满满。

昂首,挺胸,微笑。我缓步走到台上,对台下的评审老师们弯腰鞠躬,接着经过调整後坐在琴椅上,双手放在琴键上。

没事,只要把曲子好好弹完就好。

第一个琴音落下,我突然停顿,迟疑不到一秒的时间,足以我脑子变得一片空白,完全想不起接下来的音符和旋律。我傻住了,手指动弹不得,呼吸急促,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怎麽了?为什麽会这样?我收回手,紧紧闭上了双眼,试图静下心来,跑出的念头却越来越慌张。

好不容易,我才稳定下来,平顺地完成了曲子,却有许多瑕疵。

而且我一开始还中止了曲子,虽然只弹了一个音,但那就是错了。

怎麽会?

下台後,我站在台下听着其他参赛者流畅的表演,越听越乱,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尽管成绩还没出来,眼角的泪水却不争气的溢出。

「小琴!」妈妈跑过来,一把揽住我,慌慌忙忙的,用指腹温柔地擦去我的眼泪,就和妈妈说话的口气一样温柔,「你很棒了,刚刚失误评审不会在意哦,乖,你别哭,我知道你尽力了。」

「爸爸他……不会怪我吗?」我怔怔。

「当然不会,爸爸怎麽忍心怪你?小琴弹的琴是爸爸最爱听的啊,不是吗?」妈妈将额头贴着我额头,弯唇笑着。

妈妈不断安慰我。

可是就算妈妈说的再多,还是没有用,她辛苦帮我建筑起来的信心还是被比赛结果狠狠打碎了。连个优胜都没有,彻底落败。

「十七号参赛者看的出来太紧张了,但是後来还能够收回心情,把曲子完整演奏、弹的流畅、不忽略许多小细节,这点值得嘉许,或许下次会有更杰出的表现,我们期待你之後的演出。」

狗屁。

如果值得嘉许,怎麽连个优胜都没有?

结果出炉,周遭的人们纷纷朝我靠拢,各个一脸不可置信,他们原先都十分看好我的表现,也难怪会感到意外。尽管他们嘴上是安慰的言语,脸上的表情却出卖了他们真实的想法,失望、怜悯、惋惜、甚至是背後的窃窃私语和叹息,都一字不露的钻进我耳内。

「奇怪了,她平常不是很优秀的麽?」

「唉,你也莫怪她了,小孩子嘛,上台总会紧张,只是可惜了这次,她的水准都没办法好好发挥呢。」

一张张虚伪的面孔,晃眼间充斥了我的视线。

在他们相互重叠的表情里,我像是可以透过他们看到爸爸对我失望的神情,没有掩饰的直直出现在我眼前。

让我快要不能呼吸。

走开!你们通通给我消失!

回到家,我把自己关在房里,不断反思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越想越自责,懊悔的心情像浪潮拍打岸边,一波又一波将我淹没,我陷溺在自我指责的言词里,封闭了自己的世界,对妈妈在房外不停的拍打、呼唤都置若罔闻。

我让爸爸失望了。

没有了爸爸,失去了钢琴,我还剩下什麽?

我凝视自己的这双手,一股恶心感从心底涌上来。如果打从一开始,我没喜欢过钢琴就好了,那我现在也不会让爸爸失望,也不会感到这麽绝望了吧?爸爸从前教导我的一切,都白费了。

爸爸……爸爸、爸爸……

在心底一次又一次的叫喊,我的心像揪成一团。

等到半夜,我才走出房间,妈妈已经睡了,但在房门口放了一盘饭菜,没有食慾,我跨过盘子,走到钢琴旁,掀开琴盖,指尖轻轻抚过光滑的白键,按下了Do的位置,清脆的琴音随着我的指尖发出,回荡着微小的回音。

爸爸当初失去手的时候,大概就像死了一回吧。

再也没办法用双手去弹奏自己热爱的钢琴,就像硬生生的把爸爸的灵魂撕去一半,而不管爸爸再怎麽努力,都无法将生命里拥有钢琴的那部份抹去,只能靠着回想去思念钢琴。爸爸当时一定很痛苦吧?为什麽当时我会无法理解呢?我为什麽会自私自利的认为爸爸只要随便找个工作就好了?

我明明是最明白爸爸有多爱钢琴的人啊。

爸爸从未在我面前哭过,但他的心一定不停的在哭吧?爸爸的难过,我好想替他分担,如果我能够体会爸爸的苦痛,他会不会就好受一点?他会不会就不会死了?我明明就知道爸爸样子怪怪的,却觉得只要给他时间就会恢复,是不是我太天真了?

只用了右手,我再次模拟爸爸在我生日当天弹奏的曲子,一个一个音弹着,我越弹越是觉得凄凉,越是不忍心回想爸爸的伤痛。

透过那首曲子,我彷佛可以穿透爸爸的伤悲,触碰到他的灵魂。

整个夜里安静的只剩下我的琴声,悠远而缓慢。

「小琴!」妈妈肩上盖着披巾,从她房里冲了出来,抓住了我正在弹奏的手,「别弹了,好不好?我们去睡觉。」

我瞥了妈妈一眼,抽回那只手,继续放在琴键上弹着。

「小琴……」妈妈听起来很无助,她跪了下来,揽着我的肩膀,「我拜托你,不要像爸爸一样,妈妈只剩你了,拜托你,恢复过来好吗?妈妈需要你,我们两个人也能过的很好啊。」

我只剩妈妈了。

松手,我跌进妈妈的胸膛,无法抑制的流下泪,「妈妈……」

尽管我的心死了大半,我还是为了妈妈保有小部分,这个只剩我俩的家,我不能放弃。妈妈为了我,在爸爸死後又多了几份兼职,每天早出晚归,为的只是想让我有个经济状况稳定的家。

自此之後,妈妈从不让我去参加钢琴比赛。

尽管事过境迁,旁人几度提起甚至将我美言了几句,妈妈的态度始终坚决,她大概是无法再次忍受那个夜里发生的一切,我也是,所以我也不曾提起想参加比赛的念头,我花在课业上的时间逐渐增多,成绩日渐攀升,这让妈妈很欣慰。

我也就当作那夜的事情从未发生过,隐藏这个我永远无法平常心面对的旧伤,若无其事的,虚浮度过我接下来的六年,而那首离别曲,直到比赛之前,我也没再弹过,就怕自己陷入回忆的浪潮。

我以为只要忽视就能当作它没发生过。

事实是,我揭开伤疤才发现自己在赤裸的真相面前,有多渺小,有多无能为力,以至於自始至终都痛彻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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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放荡不羁的青春,我遇上了你,选择揭开伤疤,面对那滩血肉馍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