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余真赐,有个老豆叫余汉明,有个老母叫张招弟,有个同居人叫朱玉鸣又叫Tommy。余真赐很反叛,未读完中学就跟老豆老母闹翻,此後一个人在外面找工作做,自己养自己,即使没钱花也不回去老家乞讨。

余真赐跟家里闹翻的根本原因,在於他爱男人。有次他带同学回家打机,两个人玩着玩着,脸就贴在一齐。在他们倒在床上,自裤里掏出勃发的生殖器、拼在一起摩擦时,张招弟打开了房门。余真赐在自己都没想过的情况下,莫名出柜——用「东窗事发」来形容比较贴切。

他有想过解释他是真的只能爱男人,但余汉明一把摺凳揍上去他背脊,怒吼:「我没这种变态仔!」

他为了这句话,气他老豆一生一世。余真赐出走时,才不过十五岁,未够十六岁,连兼职都找不到。他去不同朋友家里暂住,有些人甚至有背景。他身上没钱,为了每日至少可以食一个饭盒,很多见不得光的事都做过:帮人带货、做拆家……他不吸毒,却带过毒品。他知道毒品这东西,一沾上,这一世就不可能返转头,所以他节制,一口也不吸。

有一阵子真的没饭食,朋友介绍他去同志酒吧。在那里,第一次——他还是十五岁——将自己的屁洞卖给一个四十几岁头顶半秃一身酒臭的中年胖子。余真赐本以为自己既喜欢男人,自己又是个男人,做这事也没什麽损失。可他未做完,眼泪就像暴雨一样弄得一张脸都湿了,之後,下面伤处用了一星期才能复原。

他怪自己白痴:女人也喜欢男人啦,一个女人将下面的穴卖给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也会受伤。余真赐以为自己好潇洒,其实也不过是个脑筋未成熟的小子。他发誓,他不会再为了钱出卖身体,情愿饿死。

好不容易熬到十六岁,能找兼职做。他一日做两份兼职,不只没累坏,身子愈见实净,出走前他脸上有几分油脂味,五官长得好过头,看着有点娘气,在外头磨练了两年,脸上多了分男人的硬朗,他在圈子里愈来愈受欢迎。他对身为top或bottom不太在乎,他所享受的只是把人带回去自己住的单位、相拥时那份炽热与黏腻。那使他想起当日在他老家床上与他相拥的同学,以及那份最终未能抒解的性慾。

他心里的慾好似那天勃发充血的、储满精液而终是射不出来的性器。跟再多的人上床,只能将欢愉推到最高点,紧绷,即使肉体高潮,心里总有点不足。他想找更多人上床,然後有一天,或者就能解决心内的慾。

Tommy,或者说朱玉鸣,使他了解他心内未解决的不是慾。追求余真赐的人是Tommy,他使他想起第一次不愉快的完整性经验。自那一次,余真赐心内对胖子有种排斥,那使他想起那个猥琐的秃头胖子。他很清楚Tommy与那老胖子是两个人,但当他虐待Tommy时,便享受到一种报复的快感。

那一晚他带Tommy上他住的地方——那时他连眼前的胖子叫什麽名字都没兴趣知——他没想过Tommy上到床,只是乖顺地躺下来,任余真赐玩他的身体。到余真赐将性器插入Tommy的屁股时,连余真赐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一种病态的性慾促使他挺动性器——以当年那老胖子在他体内肆虐的频率,急色,动物性,不把人当人来看待。

他在Tommy身上得到极大满足,便叫Tommy每星期上去他住处报到。那段时期,余真赐没有找其他人上床,像个有经验的嫖客,每次找同一个男妓。他想起自己不知Tommy的名字,心里不踏实,便趁他睡着,查看他身份证。也没怎麽刻意去记,可只看过一次,就记得Tommy——朱玉鸣,是今天生日。

余真赐在他和朱玉鸣住了大半年的公屋单位烤蛋糕,焗炉是大半年前、他以为他和朱玉鸣从此玩完的那段日子,二人一同去买的。余真赐当时觉得他没有好好认识过朱玉鸣,因为他从来不知朱玉鸣也会发脾气、也会生气、也会豁出去以至什麽都不在乎。余真赐以为几张裸照可以威吓朱玉鸣,但他後来才知道,一个人是去或留,不是由他人去决定,主权始终取决於一个人自己手里。

他希望找方法,让朱玉鸣自愿留下来。同时他又一直很憎朱玉鸣。

朱玉鸣会跟他讲:「我妹今日拿了成绩表,考到全级第十,我们一家人去食饭。」

朱玉鸣会讲:「你为什麽那麽早就不读书了?」

朱玉鸣会讲:「你父母养你十几年,你以为自己凭什麽一时不高兴就跑出来?」

每一次朱玉鸣讲完这些话,下场就是被余真赐虐待。而当余真赐知道他不是唯一一个知晓朱玉鸣背後有胎记的人,便更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粗暴对待朱玉鸣。所以他那时明知Tommy叫朱玉鸣,都不敢叫他的全名。只有熟人才能用全名相互称呼。英文名只是用来应酬,出去玩的时候才用,一个人的根,在他身份证上的全名——哪怕那名字有多老套。余真赐怕自己在朱玉鸣心内并没有一个靠前的位置,便不想将自己的心意暴露出来,总要为自己留一手,总要让朱玉鸣以为他身边有很多对象、不只有朱玉鸣一个人,所以他仍然只叫他做Tommy。去年他装作不知朱玉鸣生日,特意不挑那日跟朱玉鸣见面。

今年他可以叫Tommy做朱玉鸣,可以明正言顺记得朱玉鸣的生日,为他烤蛋糕,等他夜晚回来吃。这时手机响了,铃声是陈奕迅的《孤独患者》。余真赐好久没听容祖儿,那会使他想起《16号爱人》。接听了,是朱玉鸣的声音。

你几点回家?

「我……我今日去画室教孩子,六七点才走,然後要回去老家吃一顿饭,你预我九点回来。」

这麽晚?

「我们愈夜愈精彩嘛。」

算你聪明。我在烤蛋糕,今天特地向经理拿了假期,你又这麽晚才回来。想闷死我吗?

「我不就今晚回来为你解闷。」

我就计算着。若你九点还不回来,你每迟到一分钟,就让我打一拳。

「好好。我去到画室了,先收线。」

余真赐想,早知道朱玉鸣这麽晚才回来,就晚一点才烤蛋糕,也不用那麽早起床。算了,反正蛋糕放在冰箱冰一冰更好吃。

自几个月前开始,朱玉鸣就有去画室教学生,有时一星期教一天,有时教两天。

你平时返工厂上班已很辛苦,怎麽休假还有两天去教学生!有时还教到夜晚十点几才返来,有画室开得这麽晚的吗?

「那些是成人班。平日他们都要上班,放工後才来学画。」

大人都学画?

「当是娱乐,放松身心。」

也对。有时我也见你拿支红marker一股脑儿地画,你有次还画过我的样子……

「你闷的话,可以去网吧,或者找朋友玩。玩通宵我也不介意。」

还用你提我?我跟以前那些不正经的朋友没来往了,现在识返来的朋友都是从工作地方识回来的。他们一个二个都有女朋友,又是同居,每晚十二点前要回去交人。

「那去pub玩吧……」

余真赐想着想着,这句话让他在心里打个突。当时一听,心中那根刺隐隐作痛,他以为朱玉鸣嫌他以前生活放荡。朱玉鸣当时再三安抚他,说他没别的意思,只是见他年轻、怕他闷,才叫他去酒吧玩玩。可余真赐自从跟朱玉鸣同居,才发觉自己在外面飘泊几年,原来不过想有个地方歇脚、有个地方让他做做甜品,过下瘾。肉体欢愉来得快退得快,还不如一组家居电话号码来得实在。

朱玉鸣是个胖子,谈不上英俊好看,但就是有份量,让余真赐心里安稳,不用担惊受怕,不用时刻忧虑有人要抢走朱玉鸣。

可是现在余真赐在等蛋糕烤好的空档,竟想起朱玉鸣那句让他极难受的话。他走到两人床旁的矮柜前,自裤袋掏出钥匙,打开属於朱玉鸣的抽屉——矮柜由三个有锁的大抽屉组成,他和朱玉鸣一人占一个,放私人物品,第三个抽屉用来放床上用品。两个人同住,单位又小,是不可能有什麽秘密的,余真赐当时听了朱玉鸣那句话後,就趁一次做爱後、朱玉鸣睡死了,他偷偷拿了朱玉鸣那条抽屉钥匙,下去五金舖复制一条,再把原来那条勾回去原处。

他用偷偷复制的那条钥匙,打开朱玉鸣的抽屉。

「叮」一声,生日蛋糕可以出炉了。

「叮」一声,抽屉里那只有红蝴蝶结的HelloKitty小玩偶出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