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K的那天是星期五,也许是小周末的缘故,傍晚店内的生意特别好。

风尘仆仆的K头发有些混乱,一进门,很快就找到目标。看见他在安琪拉面前坐下时,所有人都很震惊。他们坐在安琪拉喜爱的位置,可以看见街景的落地窗边。

K的外表斯文,但和安琪拉一起,就显得过於普通。

平时到了七点总是染上哀愁的女人,在情人面前开心笑着。安琪拉享受着情人贴心的服务,K替她将牛排切成小块,动作熟练毫不扭捏,似乎以这种举止为傲,整张脸容光焕发。和後来公寓里有些颓废的男人简直判若两人。

「看见他们就有种每天都是情人节的感觉。」阿威在我耳畔小声说。

我没有回应他,但同样这麽认为。

安琪拉漂亮无瑕的手不该拿刀子,K大概也是这麽想的,因此先替她将牛排切好。就连针线那样轻的物品也不适合安琪拉,那双手在捧着书本或精美的瓷杯时最美丽,如同一幅肖像画,凝结最美的瞬间。

K清楚安琪拉的食量,知道她无法单独吃完一客牛排,自己只点了份量不多的海鲜总汇义大利面,还有余力替她吃完剩下的牛排。安琪拉露出甜笑,用叉子将肉块递到K的嘴边,催促他张口。

见两人用餐完毕,我迅速送上餐後甜点,将桌面清空,留给他们乾净的空间。

K的手一抬,安琪拉便将纸巾递过去,无声的默契。他伸手将她的长发勾至耳後,手指并不急着缩回,拇指留恋似地轻抚着她的脸颊。她的手覆盖住脸庞上的大手,指尖缱绻缠绵,十指交扣。两人眼底盈满爱意,彷佛要倾泻而出。

夕阳中的安琪拉如女神般神圣不可侵犯;洋溢幸福的她就如钻石一样,浑身散发耀人的光彩。

只有安琪拉一心等待的男人才能让她展露这般迷人风采。

「你觉得他们会结婚吗?」阿威和我肩并肩,分手并没有让我们远离彼此。

「会吧,他们很适合。」

当时我这样觉得,直到现在我仍然这麽觉得。

那不是幻觉,是真实存在的。

好几次我回家,都会看见那些银白色的丝线。有粗有细,数量愈来愈多,似乎以一定的规律在增加。我曾试图碰触,发现那些丝线韧性很强,较粗的线没有黏性,细线上头布满类似水滴状的颗粒,具有黏性。

密密麻麻的线将我困在床上,连翻身都很困难(我已经用剪刀除掉不少,但有增无减)。起初我还不晓得这些丝线是什麽,一下出现,一下消失,弄得我也疑惑自己的精神状况是否有问题。直到那天夜里我才明白。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奇怪的声音再次出现,在丝线不断增加的日子里,我都不曾听到这个声音,那天却出现了。声音没有持续,但我敏锐的感觉到有东西正在逼近。我想下床,却惊觉自己动弹不得,四肢被牢牢束缚住,不论我怎样拉扯,都无法脱离,直觉告诉我是那些丝线造成的。

我缓缓睁开双眼,立即被面前的庞然大物吓得倒抽一口气!

那是一只很大的、骇人的蜘蛛。说大可不只是超过手掌而已,这只蜘蛛有我半个身体那麽长(近八十公分),八只脚张开和我的双人床差不多宽。我被包围在中央,我忽然有种置身於夹娃娃机的错觉,而我正是被锁定的商品。

可惜在我面前的不是冰冷的爪子,而是活生生,可能会吃人的超大蜘蛛。

一只金色的蜘蛛。它有八只单眼,眼睛外是一圈橘色的毛,乌溜溜的黑色大眼直勾勾地盯着我,我甚至能透过它的眼睛看见自己的脸。前方较短的螫肢布满金毛,八只长脚是咖啡色的,上头是褐色和金色的短毛交杂。头部除了眼睛四周是橘色的以外,其余一概是耀眼的金黄色,整体来说它就是一只金色的巨大蜘蛛。

其实它很美丽,如果不具有攻击性的话,我想我会喜欢上这漂亮的生物。

虽然我已经肯定这不是梦境,但我仍然闭上双眼,祈祷着睁开眼後蜘蛛就会和那些丝线一样突然消失。我一个深呼吸,再度睁开眼。金蜘蛛果然还在,早预料到但不免感到失望。

它居高临下看着我,又圆又黑的眼睛炯炯有神,但我感受不到一丝善意。它从容的移动脚步,接着慢条斯理地收起长脚,整只伏在我身上。虽然没有完全碰触到我,但那股压迫感难以忽视,几乎令人窒息。恐惧钻进我体内每个细胞,我半放弃的放松身体。

但它似乎不打算让我好过,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我宁愿被毒牙螫,也不愿这麽痛苦的磨过每一秒钟。我心想,再这麽下去,我会先吓死吧。

无止尽的黑夜,巨大的金蜘蛛一直在我身上,或许它就是喜欢欣赏人类恐惧的神情,更喜欢把人折磨到生命最後一刻也不一定。我的身体已经麻木,当我彻底投降时,上方的蜘蛛竟然开始蠢蠢欲动。

哒哒,哒哒。金蜘蛛矫捷地跳到地板上,原来那些怪声是蜘蛛的步行声,我还以为蜘蛛走路是无声无息的。哒哒哒,哒哒。巨大的蜘蛛瞬间失去踪影,束缚我的蜘蛛网再一次消失。我无力的瘫软在床铺上,床单上是一大片的汗渍。

整夜无眠,余悸犹存。太清楚那不是作梦,反而更难相信它的真实性。

一连好几个夜晚,金蜘蛛都会跑来打扰我的睡眠。就算它没有现身,我也会睁着一双眼到天亮。睡眠严重不足,我已经向学校和咖啡店连请两天病假。床单也换过两次,让汗水浸湿的床单必须拿去清洗。

「要不要去看医生,我带你去啊!」阿威关心的声音从电话的另一头传来。

「女人病看医生太麻烦了,过几天就好了,你不用担心啦。」

我总不能说自己是被一只大蜘蛛吓到不敢睡觉,太丢脸了。只好拿生理痛当藉口。

连说好几次不用担心,阿威才不甘愿的结束通话。要是再说下去,我怕他会不顾一切冲上楼把我带去医院。

K这几天都没有来,我们也没有留彼此的联络方式。保持这样就好,反正我们也称不上在交往。

当初会和K有来往是什麽原因,我已经不记得了。至於怎麽发展成暧昧关系,更不用细说。看对眼,不排斥,一切顺其自然。

真要说,我们的交集是安琪拉,共通点也是安琪拉,但我们聊天的话题中,却不曾提及安琪拉。不是刻意避开,而是没有必要。她的存在是有意义的,谁也无法抹灭。

没有安琪拉,就没有现在的我们。

正逢梅雨季节,又湿又闷的天气,总让人提不起力气。

我刚洗去一身热汗,从浴室出来的时候,K恰好在接电话。他的声音不大,但还听得清楚。我拿着毛巾擦拭头发,听到K说句「恭喜你」,电话就挂了。等我吹乾头发回到床上时,K已经抽完两根烟。

「她下个月结婚。」

我轻轻「嗯」一声算是回应,接着两人都沈默不语。

这是第一次,安琪拉在我们的谈话出现。尽管谁也没明说,尽管对话如此短暂。

我和K「算是」分手了。

(没有正式交往,又怎麽谈得上分手。)

依照之前的决定,分手後就要去买一堆「泥」口味的面包。我先去咖啡店对街的便利商店,买了红豆面包和芋泥蛋糕,因为选项不多,我乾脆去车轮饼摊买了各种口味的车轮饼,除了奶油以外。

「你干嘛,打算增肥吗?」阿威看见我手中提着一袋食物进店里,面露惊讶。

「失恋啊。」

先拿出热腾腾的车轮饼,将其中一包递给阿威後,我开始慢慢享用。

嗯,真好吃。

阿威见我说得认真,就没继续问下去。

「……那位小姐似乎有一阵子没来了。」

大概是喝腻我们店里的茶了吧,我随口回答。阿威说的人正是安琪拉,但这个称呼只有我知道,K也不晓得。

我的视线不自觉的看向安琪拉的固定座位。在得知她要结婚的消息时,我是感到震惊的,因为K并不是那位新郎。

K接完电话的那天晚上,他抽完第五根烟後就离开了。他伤心欲绝的侧脸让我印象深刻,这个时候,我忽然理解一些事情。

我喜欢K,但我只喜欢在安琪拉面前的他。失去安琪拉这个交点後,我们就回归无交集的平行线。

我也终於明白金色蜘蛛的真面目。那只让我失眠好几天,以折磨我为乐,美丽又可恨的蜘蛛。

我一直以为自己喜欢安琪拉,其实不然。我在嫉妒她,每个失眠的夜晚,我都是被自身的嫉妒紧紧纠缠,那确实是美丽又可恨的情感,如同一只毒蜘蛛。

我嫉妒安琪拉的美丽,嫉妒她的忧郁,嫉妒她是夕阳的一部份。但在我明白这个事实後,我也清楚自己已经不再嫉妒她了。

在艳红的晚霞中静静等待情人的安琪拉,是最令人嫉妒的。

要嫁给别的男人的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没有任何值得羡慕或嫉妒的地方。那个沈浸於恋爱中的安琪拉,已经随着太阳的沉落,正式成为过往的记忆。

这个世上,再也没有安琪拉。一个属於黄昏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