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在一片黑暗中,笙寒忽地睁开双眼。

她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转头往旁边的书桌望去,闹钟的萤光指标显示,现在是淩晨四点二十五分。

可以了!

即将远行的兴奋,将昨晚那点伤心一扫而空。她从床上一跃而起,先溜到隔壁房间,踹醒永远想赖床的笙远,然後迅速盥洗。几分钟後,笙寒双肩扛着行李,左右手各拎一盒要送给长老当见面礼的凤梨酥,蹑手蹑脚走出家门,朝车库奔去。

以上整个过程,笙远虽然统统参与,但都在半梦半醒之间。等上了高速公路,神智慢慢清醒,他看着专心开车的妹妹,忽地问:「一开始他们为什麽会要住到洞里去啊?」

这个「他们」,指的是笙寒此趟田野调查的访问对象:中洞苗寨。

中洞是贵州山上的一个巨型钟乳石洞,里头世代住有王、吴、梁、罗四姓苗族,居民在此过着类似远古人类的穴居生活,因而发展出独特的文化。当然,随着现代文明入侵,这种居住方式势必无法持续,而笙寒此行的目的,就是希望能在族人完全撤离之前,用影像记录下这种特殊的生活型态。

笙远的问题很有意义,但笙寒不知道答案。她目不斜视地向哥哥解释,少数民族的历史几乎都靠口耳相传,文字记录保留得极少,即使有,也都接近毁坏状态。因此人类学者每次出田野,都像在跟时间赛跑,有着沉重的焦虑感。

笙远对人类学毫无兴趣,他嗯嗯啊啊应付着,眼珠子转了一、两圈,逮了个空档又开口:「你说那座山从上到下有三个洞,下洞是遗址,中洞住人,那上洞呢?」

「那个洞没有路,要攀崖才爬得上去,也没什麽记录。」笙寒讲到一半,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眼睛一亮,又说:「也许是墓地,苗族有悬棺葬的习俗。」

「悬棺?」笙远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

等听完笙寒讲解「悬棺葬」这种「将棺柩放到人迹罕至的悬崖峭壁」的丧葬仪式之後,他的眼睛就不仅亮,还贼亮贼亮。

「你会想办法爬上这个洞吧?」

「会,还会写下笔记──人类学笔记,不是盗墓笔记,不要乱期待!」

随着这一句,她将驾驶盘一转,车子拐了个弯,驶入停车场,话题亦随之中断。等走到机场出境大厅时,笙远的注意力已转向自己咕咕叫的胃肠,他指着商店区问妹妹,早餐想在哪里解决?

「我想先办登机。」笙寒指着另一个方向。

两人都有理,於是兵分两路,他往便利商店,她朝柜台前进。

人不多,迅速办好登机证後,笙寒走到一旁。此时,朝阳渐起,户外透出一丝丝金色光芒,她无意识地瞥一眼亮处,随即两百七十度大转弯,疾步朝斜後方的落地玻璃窗而去。

§

没过多久,笙远在大厅的另一端,找到了正对着落地窗猛按快门的妹妹。

她的神情严肃而专注,似乎有什麽了不起的事情正在眼前发生,因此,笙远也跟着朝镜头的方向张望。

今天是个大晴天,窗外万里无云,适合远行。窗边站了一长排旅客,玩手机看报纸喝咖啡,个个都一副昏昏欲睡模样,只有名五、六岁大的小女孩最具活力,她脱了鞋坐地上,靠在一个紫色登主机壳旁,正专心抠脚丫。

这有什麽好拍的?笙远耸耸肩,收回视线,笙寒正好也拍完了,於是哥哥将手上的饭团豆浆递给妹妹,顺手接过相机。

他先随意翻了翻,忽然间,目光定格在其中一张。

萤幕框里的景象,跟眼前的机场,虽然由同样的元素构成,却彷佛是两个世界。

手上的方寸之间,旅客背光站在高窗前,晨曦清澈璀璨,将每个人的轮廓映得纤毫毕现,面目却全都模糊不清,衬着微蓝而半透明的晴空,像是贴在玻璃上的一串剪影。剪影远方,有架飞机在天上,雪白机翼在阳光下闪烁不已,直指天际。画面明暗对比强烈,线条简单流畅,等待起飞的心情不言可喻。

看着看着,笙远也学起笙寒刚才拍照的姿势,半蹲下去,想亲眼目睹这幅景致。但是他蹲到膝盖都快碰地了,窗边的旅客依旧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影像比照片清楚得多,却全无那种孤寂中蓄势待发的美感。

「很显然,只要太阳射进来的角度改变一点点,画面就会完全改观。」笙远起身,转头问笙寒:「一开始你怎麽看到的?」

「我没看到。」笙寒摇头,指指相机说:「它看到了。」

非常没有科学精神的说法,笙远鄙视地瞧了妹妹一眼,没追究下去,笙寒快乐地捧着饭团继续啃。

这平淡无奇的一刻,不知为何,一直留在她心里面。多年後,有一次,笙寒又跟笙远并肩踏入机场,兄妹两人站在几乎同样的地方吃着口味相差无几的早餐时,她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小插曲,是日後所有事件的起点。

不过此时此刻,痛彻心扉的悔与不悔,都尚未出现。

刚吃完,咚咚咚,一阵鼓声从薄外套口袋里传出。那是她的手机铃,笙寒接起,讲了几句後挂下电话,抬头告诉笙远:「魏教授到香港了,应该会比我们早抵达贵阳。」

魏馥如教授是中研院的研究员,也是笙寒这次国科会计画的指导教授。

看起来一切都顺利,笙远点点头,问:「你跟他约在哪里碰面?」

这个「他」,是位外校刚毕业的学长,因为也找魏教授指导,所以之前跟笙寒约好,坐同一班飞机过去。

「登机门。」笙寒翻手机查了一下,满脸不解:「奇怪,他说到机场会先打电话给我的。」

「忘了吧,反正等一下就见到了。」笙远随口乱答。事实是,他认为指导教授准时抵达最重要,至於同行者是否能赶上飞机,实在无关紧要。

笙寒觉得哥哥有理,於是放弃了打电话过去问问的想法。兄妹又聊了一会儿,时间差不多了,她指着墙上的大钟说:「我进去了。」

「掰……等一下,车钥匙!」他跟着来就是为了把车开回家,笙远忙拉住正要转身的妹妹。

交接完毕,兄妹隔着安检门挥手道别。

十分钟後,笙远边往停车场走,边从牛仔裤里掏出手机查简讯。大部分是广告或者无关痛痒,但其中有一条,问他要不要出来聚聚的,发自以前社团学弟,是个有趣的家伙。最有趣的一点在於,当骇客当得很起劲……

笙远吹了声口哨,回学弟三个字:当然要。

§

机场里,笙寒在登机门前等了又等,直到柜台发出最後一次登机通告的广播,她才排在队伍末端,东张西望地随着乘客一起上去。

就座後,身旁的位子一直是空的,眼看机舱门就要关了,笙寒於是抽出手机。然而,她还没找到正确的号码,就有一个甜美但公事公办的声音自头顶响起:「小姐,飞机快起飞了,麻烦你关机。」

这就没办法了。笙寒乖乖收了手机,转念一想,又捧起相机。

上次坐飞机是在两年前,庆祝她考上大学,全家一起去兰屿玩。当时她努力拍起飞,却完全失败,今天阳光大好,正适合卷土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