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是很期待吧。

昨晚,笙寒一直睡不熟,天还微亮就爬起床,拉着行李箱赶公车。一路上她哼着歌,看八月的朝阳乍起,洒落一地金光。起飞前四小时,人已抵达旧金山国际机场。

迅速通过安检门,快步走到登机口,她找了个空位,打开笔电。

美国的清晨,香港的黄昏,颖薰正在网上,昵称还换成了诗意的「人生到处知何似」,笙寒一连上网,就见她抛来一句:「过去三个多月,李志翔一直住我楼上的楼上。」

笙寒只来得及回个瞪大眼的人头,紧接着,一大串中英文夹杂的文字,跟着冒起。

「一个礼拜前他半夜搬家,房里像被龙卷风扫过,沙发七倒八歪,所有抽屉都被拉出来丢到地上,还留了一堆几乎全新的IKEA家具。隔天负责打扫的女佣开门看了觉得不对劲,报告经理後经理报警,阿 sir 拿着照片敲我房门问认不认识,我才晓得他一直就在楼上。」

颖薰顿了顿,又打出两个字:「跑路。」

「很明显,为什麽啊?」也许欺负了香港女生,而人家可没那麽好欺负?

笙寒心底大力为能教训李志翔的女性鼓掌。然而,颖薰接下来的话,令她的心底掌声只拍两下就骤停。

「根据我以练广东话为藉口,跟各路人马八卦的结果,这位在过去半年多名义上就职於某传媒公司,实际的工作则是帮大陆贪官把人民币换成港币运送出境。至於那最後那一幕,就不晓得是因为闹太大被廉政署盯上,还是中间有私吞,雇主不爽,这才不得不提早退场。」

居然有这种事!

笙寒先发了一连串瞪大眼的人头,才回说:「他、他……这是犯法啊!」

「废话。」颖薰又写着:「没完。」

「还能怎样?」

「有朋友刚刚发简讯告诉我,前两天在杜拜看到他。」

杜拜周围都是阿拉伯国家,笙寒想了想,不确定地回:「这次打算走私石油吗?」

「也可能准备投效塔利班。」方颖薰兴高采烈:「我说呢,念芝大这种学校还是有好处的,认识到的个个有本领带来意外,人生因此处处充满惊奇。」

笙寒:「……」

她还正体验着心中那份「我居然也同意耶!」的微妙无言感,颖薰又丢来一句:「连你都是。」

「啊?」

「能绕这麽大个圈子拎回一个从来也没跑掉过的男人,您真奇葩──喔,翻译成白话文,就是很奇怪的一朵花。」

再度无言(而且居然也同意)片刻,笙寒镇定地问:「哪种花?」

颖薰尚未回应,当,邮箱进了新信件,来自以舫。

她忙打开,只见简单明了的一行指示:「婚礼顾问要你先看看,心里有个谱,进了婚纱店挑起来比较容易。」

随信附上数本婚纱的电子目录,她正看得眼花缭乱,手机传出教堂钟声般的音乐。接起来,他在另一头轻松地说:「早安,该起床了。」

「早起来,已经到机场了……耶,你也起好早,还是又熬夜了!」

她语气满是心疼,芝加哥跟旧金山时差两小时,以舫一向晚睡,不太可能天没亮就起床,八成又超时工作。

他避开这话题,只随意地说:「很多杂事想在你回来前处理好。对了,确定下半年起在芝大修的课,史丹佛那边肯承认学分?」

他原本只说服她,今年秋天以交换学生的身分,来芝加哥大学三个月,边修课,边筹备婚礼。然而不出以舫所料,喻家两老全力支持女婿不愿夫妻分离两地的想法,喻妈妈先打电话把至今还没女朋友的儿子臭骂一顿,然後再打电话问女儿,博士头衔是什麽东东,能吃吗?养大了会叫你妈?

在哥哥为保自身,袖手旁观,而家长合力围攻之下,笙寒节节败退,交换学生的期间从三个月延长到一年。

至於一年之後……办法多的是,文以舫还没决定好要用那一项。

笙寒对以舫的「计画」一无所知,她先答简单的:「两边系上都说没问题。」

顿了顿,又问:「以舫,新娘礼服一定要我本人亲自挑吗?」

她从来不擅长挑服装,上个月进店试穿时,面对满满整面墙白茫茫,还没看完头就昏了,想到还要再进去再试穿,她就头皮发麻。

以舫轻笑:「传统上,新郎在婚礼前不能看见新娘穿礼服,不过如果你无所谓,那就我陪你去挑吧。对了,最後一个档案,是伴娘礼服的目录,你要不想挑,可以转去给那两位自己选。」

「好。」

笙寒马上将档案转寄给也青与颖薰,同时顺手点开。孰料,一看之下,却吓得连话都说得结结巴巴:「以、以舫……」

对方还在帮她想婚纱造型:「寒,顾问提议,新娘捧花用纯白的牡丹夹几片绿叶,你觉得怎麽样?」

她没搭理他,只瞪着萤幕问:「你、伴娘礼服那本目录,是不是搞错了啊?」

这本里面的礼服五彩缤纷,每件不是镶满水钻,就是打了一百个蝴蝶结,骤眼望去,更像是圣诞树的目录。

「完全没错。」以舫先肯定目录的正确度,再淡淡问:「有两个人之前一直怂恿你多看几个男人,再决定是否结婚,也没错吧?」

「那是……」

「上个月你用我电脑跟她们网路聊天,之後忘了登出。」

「……後来她们也放弃了啊。」

电邮信箱又当了一声,有新邮件来自颖薰。笙寒哭笑不得地点开信阅读,以舫低沉的声音则继续萦回耳畔。

「寒,我想跟你讨论一下未来三天的计画。如果今天下午试礼服,晚上一起去试婚宴的菜色好不好?酒庄等下会送酒来,你也嚐嚐,看喜不喜欢……」

他後面到底讲了些什麽,笙寒完全听不见了,颖薰只写了几个字,却让她在瞬间动弹不得。

以舫很快就发现她的异常,忙问:「寒、寒,怎麽了?收讯不良?」

慢慢回过神来,笙寒轻声说:「收讯……不会不良。」

「怎麽了?」以舫马上意识到不对劲,声线顿时紧绷。

「颖薰要我问你一个问题。」她声音轻飘飘的,好似喝醉酒。

「什麽问题?」

「她要我问你,从去年六月到今年三月,你飞来过几趟……加州?」

短暂的沉默过後,笙寒听见以舫用冷冷的语气说:「麻烦帮我转告方颖薰小姐,只要价格在合理范围之内,爱穿什麽当伴娘她可以自己买,之後凭发票向我秘书请款,百分之百如数照付。」

「以舫!」她轻叫。

他反问:「这又不是我第一次跟踪你,真有那麽惊讶?」

「不过话说回来,你走路只看前方,不顾左右的习惯,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变。」

定了定神,笙寒才问:「为、为什麽……」

「第一次是意外。」揉揉额角,他莫可奈何地解释:「我本来想,彼此冷静一下也好,结果到了去年七月中,居然连续四天没有收到一封信,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上飞机了。」

「怎麽可能,我每天寄啊!」

「你买邮票的时候,美国邮政有跟你保证过,他们每天都会很有效率吗?」

盲点居然在此,笙寒顿时语塞,以舫却没打算放过,他又说:「第二次在九月。你刚搬进史丹佛宿舍,我说服自己过来关切你是否住得安全。」

「……」

「这个藉口很烂,我心里有数。之後我根本就懒得再找藉口,反正想你想到受不了的时候,飞过来就是了。」

「那,人都来了,为什麽就是不见我呢?」

「问你啊?你信每天写,为什麽就是不肯给我一通电话?都拿到奖学金,确定会在史丹佛念下去了,为什麽不来找我,亲自解释?真的听到你的声音,真的当面看到你,我有办法开口拒绝吗?」

以舫并未提高声音,然而一个又一个的问句,还是震得笙寒头晕。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黯然地回应:「我不想……我希望……你、能隔着一段距离,看清楚真正的我。也想清楚,你要不要跟这样的人,共度……此生。」

「所以用那种方式写信?寒,你真以为我看不懂吗?」

「……」

「其实要我低头太容易了。随便挑一个礼拜切断音讯,或者狠一点,寄两张派对欢乐照过来,我承认我会愤怒到极点,但我也很悲哀地承认,会乖乖地飞过来找你。这个道理,连伴娘都了解,我不信你心里没数。」

她真的没这麽想过,也绝不会这麽做。

笙寒还在思索该怎麽答,只听以舫又说:「你都没有,就一天写过一天。到了今年初,我坐在史丹佛的校园里,生平第一次恐惧到无法思考。」

「为什麽?」

「寒,你在道别!一封接着一封,交代得那麽清楚。这些信,你不只是写给我,你也写给你自己,写给属於我们的过去。什麽时候你写到无话可说了,我、我……没敢想下去。」

讲到这里,两个人都沉默下来,笙寒只觉得自己放在键盘上的手,有些轻微地发抖。那两百八十九封信,真的是在道别吗?

好像……

她其实也怕,所以也许在不知不觉中,每封信,都沾染上离愁。

以舫清了清喉咙,平息了语调里的激动,又开始说:「总而言之,我二月底再去看了你一次,之後回到芝加哥,模拟所有可能的情境,与你可能会有的反应,开始起草稿。」

「草稿?」笙寒茫然重复这两个字。

「逼婚用的。我写了一个多月,对成果非常不满意,但实在不想再拖下去,所以我先飞北京,再动用关系,弄到直升机飞去营地找你。」

「我?你不是去见客户!」

「见客户需要穿成那样?算了,一见到你,所有准备好的说词统统飞上九霄,坦白说,我也不太知道自己讲了些什麽,反正重点是听到你亲口说,愿意嫁给我。」

很暖很暖的一条河,迂回曲折地流穿心扉,笙寒眺望窗外,只见万里无云,海天一碧,骄阳因波涛簇拥而出。

虽然眼睛有点酸,她知道,她没落泪。

笙寒将视线收回,看了一眼电脑萤幕,柔柔地开口:「伴娘礼服的事,颖薰说谢谢。」

「你怎麽说?」

「我说……中午十二点,芝加哥见。」

(本书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