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启山灭门血案?」吴邪相当意外地看了看张起灵,眼神中透露不解:「那是什麽?」

「吴邪哥哥你不知道吗?」霍秀秀说道,望向张起灵的目光多了一丝审视:「就是,二十年前呼风唤雨的大实业家张启山,全家一夜之间被杀光的惨案啊。这件事出名到连我都晓得。」

「不,没有杀光,」文锦夫人的眼眸反射着奇怪的光芒:「有一个孩子活了下来。」

「啊?意思是……」吴邪楞了楞,转过头看看张起灵,又看看文锦夫人,再看看其他人:「可是怎麽……为什麽……这样的事情……」

「遗产。」潘子沙哑的嗓音,缓缓说道:「张启山在二十年前因为心脏病去逝,两个儿子因为争夺遗产,闹得太凶,长子暗地里拜托势力摆平次子,次子一家先被哥哥做掉。然而,长子雇用的那夥人转过身来对付起自己的雇主,恐吓了大笔钱财後,杀光所有人灭口。」

「为了遗产……所有人……」吴邪惊讶得说不出话。

「警方是在整座公馆被血洗後将近一星期才得知消息的。其实,一向低调,深居简出的张家,几天没什麽动静,并不会特别被注意。只是恰巧,附近邻居有人遛狗,经过张家,平常不怎麽吠叫的狗却疯狂的叫了起来,邻居觉得不对劲,按门铃也没有回应,才报警的。」黑眼镜推了推他的墨镜,玩味的说道:「警方一开始并没有想到会是这麽大的案子,只是随意派了几个人来察看。当时进张家公馆,目击到第一现场的,一共有三个人,其中一个,便是当年的公设辩护律师陈皮阿四。」

讲出陈皮阿四这个名字时,黑眼镜刻意说得很慢,看着张起灵,微妙的笑了:「他们按了很久的门铃,都没等到人来开门,然而,三人之中的法医黑背六,却非常灵敏的嗅到,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腥臭味……」

「黑背六?人称『刀客』的传奇外科医神黑背六?」潘子有些诧异:「等等,瞎子,张启山灭门血案这事,你怎麽知道得这样清楚?」

「黑背老师的事情你也晓得啊,潘子?他是我的师傅,这事是他亲口对我说的……啊啊!那想必你也一定听过关於他的传闻了,当年他靠一把刀走江湖:一把手术刀,帮整条街的人都开肠剖肚动完换心手术你知不知道……」

「你到底在说什麽?那是开膛手杰克吧?」吴邪扶着额头:「拜托你专心继续讲,不要吊我们的胃口。」

黑眼镜嘻嘻一笑,续道:「总之,他们觉得不对劲,所以想了办法进入屋内。整栋宅邸里没有一丝声响,弥漫着一种绝望的死寂,彷佛这里的时空被静止在事件发生的恐怖夜晚。越是靠近本宅,腐臭味越是浓厚,乾涸的血迹、散乱的残肢、四处飞舞的苍蝇。」

「跟着陈皮阿四和黑背老师的是个胆小怕事的家伙,叫楚光头,那家伙根本连大门都不敢进,连滚带爬的逃回警车上寻求支援。於是,黑背老师便跟陈皮阿四一起走进了本宅。」

笑容彷佛就要咧到耳边了,黑眼镜的神情不怀好意:「黑背老师说,那是地狱一般的景象。一打开门,门後就倒出一个死人,很显然这人死之前,正拼了命地想要从房子里逃出来。那人的头颅被整个劈开,斧子还深深的凿在他的脑壳里,整个头骨扭曲变形,白色的蛆在脑子里进进出出……」

「拜托不要再形容了,好可怕……」霍秀秀离黑眼镜很近,听他这麽一说,缩起身子,小声哀嚎。

「……陈皮阿四和黑背老师四处察看,以为人已经全部死光了。然而,在准备离开时,陈皮阿四留意到巨大的书柜顶上彷佛有什麽非常细微的声响。」黑眼镜刻意停顿了一下,扫视所有人的表情,最後将目光落在张起灵的身上。

「一个浑身是血的小男孩,端坐在书柜的上头,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张起灵面无表情地看着黑眼镜。

「……我听黑背老师说,陈皮阿四觉得那小鬼很可怜,所以事情过去之後,自己留下来养了。然而,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居然可以亲眼见到这个,传奇一般的……」黑眼镜身体微微向前倾,轻声念出陈皮阿四帮张起灵取的小名:「阿坤。」

「这名字不是让你随便叫的。」张起灵冷冷的说道。

身边,吴邪倒抽一口气:「所以,你真的是……」

听到这里,文锦夫人猛然站了起来,用一种混杂了极度恐惧与不可置信的神情瞪着张律师。

「真是……真是……」潘子摇摇头,喃喃呐呐没说出个完整的句子。

霍秀秀抚着胸口:「太可怕了……张律师,你……对不起,这实在很无礼,但是……你是怎麽逃过灭门的?」

张起灵没有回答,但黑眼镜帮他答了:「他缩在书柜上的视线死角。当时他年纪很小,躲在高大的书柜上方,根本看不见。」

「所以,後来犯人抓到了吗?绳之以法了吗?」潘子急急的问道。

「全部抓到了。」这次是解语花回答的,他不知道什麽时候,重新点起了他的烟管:「这事情太惊世骇俗,警方要是抓不到凶手,也未免太没面子。所有人死刑,除了一人。」

「除了一人?为什麽?」吴邪问道。

「缺乏决定性的证据,加上那家伙好像有些背景,父母双方都是政府的高干。所以,二十年徒刑。身份资料也没有公布。」

「二十年徒刑?有这麽巧的事?今年那家伙该出来啊?」吴邪一愣。

然而潘子的声音更大,盖过了吴邪的:「没有正义!这真是没有正义!」

「没有正义?」黑眼镜兴味的笑了:「潘子,怎麽说?」

「怎麽说?还有什麽好怎麽说的?」潘子瞪大了眼:「难道你说这是正义?一整个家子的人都被杀光了,却有人可以逃过制裁?这不是没有正义是什麽?」

「不然,你认为应该如何?」

「血债血还,是正义。」

「不不,那才不是正义。」霍秀秀抗议道:「潘子你说的只是纯粹以牙还牙的复仇罢了,那才不是正义。」

「喔?那要不什麽才叫正义?」

「咦?很明显啊,正义就是……正义就是,就是……」霍秀秀突然局促不安了起来:「我不知道啦!但是,做对的事情不就是正义吗?就是……正确的事,对的事。血债血还,那多极端,还要杀更多的人……」

「但很显然是对方先动手的啊,他们随便杀人难道就对了吗?」

「可是,或许他们也有他们杀人的理由啊。你怎麽去评断……」

「那你说,杀了三爷的人,难道就对了吗?杀了云彩的人,应该什麽制裁都没有就逃过吗?」

气氛一瞬间凝结了起来,众人从过往的事件,回到现实。没有错,在这个屋檐之下,类似的事情再度上演:有人死了,有人为了遗产争夺不休,然後,又有人死了。

还会有人再死吗?目前,控制事情走向的人,相信血债血还。

「正义是……」文锦夫人轻叹了一口气:「正义是一个诡辩的主题。潘子,我想,没有人能够那麽简单的定义『正义』,它从来就不单纯。什麽是正义?掌控权力的人说的话就是正义。从以前开始,掌权者就很擅长为自己的行为做出正当的辩护,而其他的……平民百姓们,其实没有权力,也没有能力说些什麽。」

「您是在讽刺我吗,夫人?」

「不,潘子,这只是我对正义的看法罢了,没有别的意思。我真的这麽觉得:谁拥有最大的权力,谁就是正义的代言者。」

「唉呀,夫人,我是多麽的荣幸,我们的想法居然如此一致。」黑眼镜欢乐的插嘴。

「喔?还真是三生有幸。」这回,文锦夫人的话语里带了浓浓的嘲讽。

「那麽,死人妖,你怎麽说呢?我可是非常想知道你宝贵的看法。」黑眼镜嘻嘻哈哈的朝解语花走去,右手一伸就想勾对方的肩头,却被解语花灵巧的避开。

解语花的语气相当漠然:「我觉得讨论这种东西一点意义也没有。想知道正义的定义,乾脆直接去读柏拉图的理想国。」

「小花,」吴邪突然发话:「我也想知道,你是怎麽想的。」

解语花抬起眼睛,看了吴邪一眼。他没有马上回答,反倒深深的吸了一口烟,然後用力吐出,有些烦躁的。

「正义这种东西对我来说太遥远了。」非常简短的,解语花说。

「太遥远了?」霍秀秀重复道,不理解。

解语花轻轻啧了一声:「是,太遥远了。这种崇高的理想,即便是对的,我也不能认同。我不是一个清高的人,更不是什麽大学者大理论家或是哲学家,我并不能拯救世界。」

「当然,这并不意味我道德沦丧,我不会无故去害人,但是我也不会做无谓的抗争,什麽到极地拯救冰山、到北海保护鲸鱼、为了非洲饥饿的小孩做出饥饿募款、或是站到坦克车前面妄想阻止战争……很抱歉,这些不正义的事情我都没有心力去拯救。除非我可以百分之百确定我所做出的努力一定会帮助到某些事情、或是某些人,不然即便是在我的能力范围内,我也不会去做。在什麽光鲜亮丽的事情表面,总是有着比想像中丑恶千百倍的利益交换在进行着,我很清楚我的渺小和无力,所以,我又为什麽要为了某些虚无飘渺的崇高理想,去做出没有一点意义没有一点实质影响的牺牲呢?」

这是张起灵第一次听到解语花发表这麽长的议论。

「我,是一个没有良心并且自私自利的人,我很清楚。我也知道这个世界上要是充满了像我这样的人那大概明天就会毁灭了。但是,你知道吗?事实是,这世界上的确有不少像我一样对世界不闻不问的人。然而,你猜怎麽着,太阳明天依旧照样升起。」

「……所以,你认为,即便是身边发生了不正义的事,你也没有义务插手罗?」吴邪慢慢地说道。不知道为什麽,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并非出自害怕。

「正好相反。」解语花望向吴邪,眼神中有火光闪动:「我有我自己定下的一套规矩,要是有人对我在乎的事情或是人,做出不正义的举动,我发誓……」

解语花的嗓音中有着不能忽视的严肃认真,那样的气势,排山倒海地压过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但是,轻轻的,他突然笑了,自己打破了这个沈重的穆肃:「哈哈……潘子,从这个角度来说,我跟你,其实有些相像。」

潘子似乎一瞬间不知道该怎麽答话。

「那麽,」黑眼镜以一种相当刺耳,类似综艺节目主持人的讨厌嗓音,刻意的问道:「多年前的张启山灭门事件,唯一幸存的张小弟弟起灵律师,不知道您对『正义』这个主题,愿不愿意发表您的高见?」

吴邪抬起头,不快的指出:「有点礼貌好不好,黑眼镜……」

「可以。」张起灵淡淡的说道。

「咦咦?」吴邪回过头,瞪大眼睛。

「没什麽。」张起灵轻声说道:「要我说我对正义的看法是麽?」

「……容我向各位介绍,这位是当年灭门事件的被害者,现今阿四律师事务所仅次於所长陈皮阿四的第一把交椅张起灵先生,来到今夜的访谈节目……」黑眼镜拿了一个汤杓,假装是麦克风,很认真的播报着。

「够了,黑眼镜。」文锦夫人斥责。

张起灵稍稍闭起了眼睛,回想了一下。

「那是……刚上高中的时候吧。那一年的暑假,所长因为有事情,必须去纽约一趟,把我带上了。」

这麽多年了,张起灵终究叫他所长。很小的时候,或许喊过一声陈伯伯,但是自他懂事以来,从所长自己开事务所之後,张起灵就是执拗地叫他所长。

「所长自己去办事,给了我一些钱,让我自己去晃。我搭了地铁到中央公园,进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一看就是一天,不过即便是好几天也是看不完的。当时有个希腊罗马雕塑的特别展览,我很感兴趣,所以就去特别展览厅看看。缺了头的英雄、少了手臂的男神……在众多雕像中,放在入口处的,是罗马时代正义女神的石头塑像。」

「塑像是石造的,很精细的做工,却不似大理石塑像般细致柔滑,反而给人一种粗糙、桀傲不驯的印象。正义女神,一只手握着一把立着的巨剑,另一只手提着一只天平,不苟言笑地站着,有着说不出的严肃气势。」

「然而,我真正注意到的,是她的双眼。她的眼睛,被石雕的布蒙着。」

「我站在那里,看着她,感到困惑不解。当天回到旅店之後,我问所长,究竟为什麽,正义女神的眼睛是被蒙起来的?所长告诉我,那是一种象徵,蒙着的双眼象徵正义的超然客观和无私,不会因为看到了某些人特殊的身份或是地位,而有所偏袒,或是有所顾忌。」

「後来,我就一直记得这件事,一直记得当时看到的石雕,双眼被蒙着的正义女神。我也一直记得,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里,当我第一眼看到正义女神时,我心中所冒出的,毫无修饰的第一反应。」

张起灵顿了一下。

「我想着:啊,就连正义,也如是盲目。」

故事说完了,屋内陷入一片寂静。

总有这样的时候,好像弄懂了些什麽,却又好像什麽都不理解。而这世界上,却还是有那麽多的事情,谁也没有答案。

***

张起灵原本以为晚餐会在众人尴尬的沈默中进行,然而,晚餐的气氛比他预想的平和。文锦夫人提议放些音乐,其他人似乎也不反对,潘子便勉强同意了。於是,刀叉的声响配合着巴哈的古典乐音,缓和了稍早挑起的尖锐,众人甚至开始了间歇性的简单对话。

不过,却也不可能装作什麽都没发生过。

张起灵起身倒茶水时,霍秀秀和黑眼镜刚好在附近,黑眼镜在添饭,霍秀秀在加酱汁,她以厌恶的神情看着黑眼镜,黑眼镜正对她低语。

「……我说,我当时有看到你,那是真的。」

「所以呢,那又怎麽样?」霍秀秀恶狠狠地瞪着他。

黑眼镜灿烂的露出笑容:「没什麽,只是大小姐您的纤纤玉手还真是光彩动人极度耀眼你知不知道?」

「你……」霍秀秀握紧了拳头,正要说些什麽之前,警觉的朝众人吃饭的方向扫了一眼,正好对上站在门口的张起灵。

「啊,张律师。」霍秀秀将正要说出口的话语吞进肚子里,朝他点了点头。

「没事吗?」张起灵带着审视的眼光看了看黑眼镜,轻声询问霍秀秀。

黑眼镜发出一声怪笑,朝霍秀秀眨眨眼,离开厨房。霍秀秀的视线追着黑眼镜,直到确认对方已经远离了自己,她才叹一口气,摇摇头。

「一切都还好吗?」张起灵重复他的问句。

「噢,好、很好,很好。」霍秀秀迅速地说道,给了他一个心不在焉的微笑:「谢谢。」

张起灵让自己的视线在她的身上又停留了几秒,才默默去拿水杯,握起水罐,开始完成自己原先到厨房的任务。

「……你是一个很好的人,张律师。」

张起灵有些意外的回过头,霍秀秀脸上带着疲惫的微笑,凝视着他。

「我不这麽认为。」张起灵以一贯的平板声调回答。

霍秀秀轻笑一声,摇头:「你的确是一个好人,张律师,你并不记恨。很可惜,在这个庄园里,像你这样的人并不多。」

张起灵皱起了眉头。

「这庄园里,一切都是歪斜的,就连人们也渐渐在这样的环境之下扭曲了,」霍秀秀厌倦地挥挥手,彷佛想赶走什麽东西,她的声音透露出与她年幼的外貌不符合的倦意:「你知道吗,这个屋子里的人,记性都太好、太好了,我们记得每一件发生过的事情,而我们未曾遗忘,更未曾原谅。」

「但是你们是一家人。」张起灵出声提醒。

「喔,一家人,是了。」霍秀秀笑了,她的笑容有些尖酸:「但是这个世上还有什麽人比朝夕相处的家人更难以令人忍受?那些永远无法契合的意见、那些永远撕扯挣扎的伤痕。如果是很亲近的一家人,或许还能够借名为『爱』的生物去填补摩擦的空白。但是,这个家,张律师,正如同你渐渐发现,或是你已经发现的一般,它已经歪斜了。而现在,我怀疑它就要坍塌了。」

张起灵斟酌了一下,谨慎的说:「你是吴三省和陈文锦的女儿……」

「没错,但是我姓霍,不是吗?」霍秀秀仰头大笑:「他们总是确保我非常清楚的意识到这点。」

张起灵没有答腔。

「我不属於这个家,这个家从来没有牵系我的情感,一如它从来没有绑住任何一个人。」霍秀秀摇摇头:「好好张大眼睛,看看这个家对我们做了什麽。看看我,张律师,看看吴邪。」

「吴邪?」张起灵压低声音,重复道:「这个家对吴邪怎麽了?」

霍秀秀没有回答,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幼小、更脆弱,但是同时显露出超龄的老态。

「有时候我希望三省叔死去,我希望文锦姨也死去,我希望我们都死了算了。死了或许我们会比较快乐。」霍秀秀喃喃说道:「很多事情,随着时间,只会越划越深。我希望我的亲生母亲没有死,我希望我没有被吴家收养。因为,如果是我的母亲,亲生母亲,她会,她一定会……」

张起灵听着霍秀秀的尾句消散在空气中,她的目光有些迷离。他问:「你为什麽跟我说这些?」

「为什麽任何人做任何事?」霍秀秀简短的将问句扔回,突兀地迈开步伐,从他面前快速走过。

霍秀秀离开时,与迎面走来的吴邪擦身而过。吴邪奇怪的看了霍秀秀一眼,然後转向张起灵,小声的问:「她怎麽啦?」

张起灵没有作声,只是拿起水杯,啜了一口。

吴邪歪着头,偷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张起灵这次学会了,自己还是别多说什麽,只静静等待吴邪自己慢吞吞的把一切说出口。

「……对不起。」吴邪低声说道。

「嗯?」张起灵意外的挑起眉毛。

「我想,唔,我想我考虑的不够周详,当我问你,嗯,就是,当我问你,要不要合作一起抓出凶手,然後,唔,分遗产的事。对不起。」

张起灵将水杯放置在琉理台上,双眼正视吴邪。

如果可以再次这麽形容的话,张起灵满头黑线的发现对方在他的视线下似乎又有脚底抹油想要逃跑的迹象。

张大律师起灵先生深吸一口气,装作自己没有发现对方的恐惧:「为什麽道歉?」

「咦咦?」吴邪看起来相当讶异,似乎没料到张起灵会这麽问,他抓抓头发,一脸理所当然地回答道:「因、因为,那样问是很失礼的吧?特别是,如果张律师经历过,就是,那个,灭门的事情,也牵扯到遗产……啊,对不起,我想你不想提到这些的。抱歉。」

张起灵眯起眼睛,他可以从自己的语调中听见冰块冻结的声音:「有什麽好道歉的,你觉得我很可怜吗?」

一反先前的紧绷,面对张起灵这样的态度,吴邪展现出前所未有的粗神经,一脸困惑不解,茫然重复:「可怜?」

「你大可放宽心,吴先生,」张起灵冰冷的说道:「我的神经并没有你所想像的纤细。正好相反。」

语毕,张起灵便要离去,但吴邪的话语却让他缓下脚步。

「我不可怜你,张律师,」吴邪轻声说道:「我不认为我理解『可怜』这个概念。即便我理解,我也不认同。」

张起灵停顿了片刻,没有回头,他问:「那麽,正义呢?吴邪,你对正义的理解是什麽?」

他并没有遗漏在刚才针对正义的讨论里,吴邪没有发表意见的这件事实。

在他的身後,吴邪好像笑了,有一点自嘲又有一点无奈的:「我不认为正义是我有能力去讨论的。」

「不可怜我,也不认为有不正义的存在,」张起灵质问:「那麽,你又是为了什麽道歉?」

这一次,他等了一段时间,才等到吴邪的回应。

“IthoughtwhatI’ddowas,I’dpretendIwasoneofthosedeaf-mutes.”

清晰而字正腔圆的英语,从他身後传来。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吴邪说外文,吴邪的英语腔调中,有一种颓废却尖酸犀利的特质。

HoldenCaulfield与他痛恨的伪善世界。张起灵一瞬间有转过头去追问的冲动,然而,从餐桌上投来的视线让他迟疑了。文锦夫人一直不动声色的观察着,黑眼镜虽然架着墨镜,但是张起灵肯定对方的目光一次都没有离开过他们,而解语花虽然看似与霍秀秀说话,可张起灵依旧感受到,对方的注意力持续在他和吴邪身上打转。

就在这个时候,潘子站起身,手上握着枪。本来就不甚热络的场面,一下子冷了下来。

「咳嗯。」潘子清了清喉咙,准备发言。

「咳嗯哼哼,哼哼哼。」黑眼镜发出一连串可笑的咳嗽声,刻意模仿潘子。

潘子瞪了黑眼镜一眼,黑眼镜只是嘻笑。

「张律师、小三爷,」潘子朝他们点了点头,意示他们到餐桌旁坐下:「我想,大家饭也吃的差不多了,大概,也可以开始进行……一些正事。」

听到「正事」两个字时,文锦夫人勾起嘴唇,冷笑了一下,没有发话。

潘子续道:「我想,再这麽永无止尽地耗下去,也不是什麽办法……」

「我不能同意更多。」解语花举起杯子,像是向潘子敬酒一般,眯起眼睛笑了,然後将酒一饮而尽。

不知道是潘子决定无视解语花,或是他没有听出解语花的讽刺。潘子朝解语花一点头,然後道:「我建议我们针对案情的厘清,再做一些侦询。」

张起灵感到身边的吴邪不安地挪了挪身子。

「侦询?」霍秀秀似乎有些焦躁:「可是潘子,你刚才不是都问过了?」

「对,但是我发现还有几个小小的疑点,在我思索一阵子之後,我觉得……」

「噢,潘老大,」黑眼镜推了一下他的墨镜,一边大笑,一边朗声道:「我们都很清楚,你的思维有多麽缜密,不是吗?」

潘子低吼:「你什麽意思,黑眼镜?」

「拜托!」文锦夫人的声音清冽的划开争执:「我们可不可以赶快把这件事情解决?潘子,你要问就问,快一点结束这场愚蠢的闹剧。」

吴邪一点一滴的再度紧绷了起来,他两手用力抓着椅子的边缘,肩膀高高地耸起。

「既然有您的允许,大姐头,那麽我就开始了。」潘子向夫人点点头,文锦夫人没有回应,但潘子没有介意:「张律师,方便的话,我能请教您一个问题吗?」

「请问。」

「稍早的时候,您表示,您一直跟小三爷在三爷的书房外讨论案情,不过後来分开了。」

「是的。」

「请问在您和吴邪分开行动的时候,您有亲眼确认吴邪朝楼下走去吗?」

张起灵还来不及回答,身边的吴邪就像是触电一般整个人跳起来,椅子在他的身後倾倒,面前的碗筷被他碰落,摔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这是什麽意思?你想暗示什麽?」吴邪的声音尖锐至极:「潘子,你想怎麽样?」

「吴邪哥哥……」霍秀秀拉住吴邪的袖子,似乎想拦住他。

「吴邪,先坐下来。」解语花也站了起来,嘴边虽然喊着吴邪的名字,眼睛却紧盯着潘子手上的枪枝。

「有话好好说,别激动唷,对心脏很不好的,你知道一年有多少人因为心脏病发猝死吗?」黑眼镜笑嘻嘻地说道,看上去一点也不在乎。

「你为什麽不乾脆直接说我是凶手算了?」吴邪神经质的笑了一声:「哈!你为什麽不乾脆逮捕我?你大可说:凶手就是你,吴邪!」

「我虽然不想立刻跳到结论,不过我的确打算这麽说。」潘子毫不留情的回答。

「你到底为什麽这麽厌恶我?自从我回到这个宅子,你就处处找我麻烦!」吴邪在发抖,他的声音破碎而凄厉。

「这还需要说吗?这间屋子里没有任何人比你更有杀掉三爷的动机!」潘子不甘示弱的吼了回去:「你这个不知感恩的混蛋!你积欠的那些债务,要我一一抖出来吗?如果不是三爷让你躲在庄园里,你老早就被那些索债的野蛮人五马分屍了!」

霍秀秀倒吸一口气。黑眼镜玩味地笑了。文锦夫人则皱起眉头。

「债务?吴邪,什麽债务?」解语花瞪视着吴邪,询问。

吴邪看起来苍白的几乎透明,不过他停止了发抖。他只是苍白、非常苍白,然後一言不发。

潘子将吴邪的沈默认定为自己的胜利:「你比任何人都需要三爷的钱,你先是杀了三爷,却发现文锦夫人与霍秀秀和三爷的关连,让你不再是三爷死後的受益人。於是,你乾脆袭击文锦夫人,打算连她们也一起杀了。只可惜,你没有得手。」

「请等一下,」张起灵抬起一只手,阻止潘子的发言:「关於您所提出的债务,或是动机,我或许不如您这麽了解,但是,关於杀人案的推断,即便是推理,也应该有事实根据,不是吗?」

潘子不耐烦的说道:「我的确有根据,但是那家伙……」

「那您就应该提出您所认定的事实根据。」张起灵提高音量,打断潘子的话:「在被证明有罪之前,任何人都是无辜的。」

张起灵转过头,发现吴邪正在看着他,他不知道吴邪的表情究竟表达了什麽,甚至不确定对方究竟有没有表情。但是,他依旧对吴邪轻声说道:「坐下。」

吴邪依言坐下,没有再说一句话。

「我发现了一个漏洞,一段无法解释的空白。」潘子开始陈述他的推理。

「听见大姊头的尖叫声时,我跟张律师立刻就赶到了现场,而解少爷也随後赶来,所以首先,我们三个人是不可能袭击夫人的。而在我们从走廊奔往塔楼的时候,并没有撞见嫌犯,所以很显然,嫌犯必然是通过石像鬼走廊,朝塔楼的方向逃去。」

「秀秀小姐也是不可能袭击夫人的,因为她稍早已被夫人差去地下室寻找云彩,而黑眼镜也表示他确实有看见秀秀小姐离开塔楼,从正门进入宅邸。所以秀秀小姐不可能办到袭击夫人的行为。所以,剩下可能袭击夫人的嫌疑犯,就是黑眼镜,和吴……」

「我有看到黑眼镜。」霍秀秀突然以急促的声音打断潘子的话语:「在我去地下室找云彩的时候,我看到他了。他一直在庭院里,没有离开。」

所有人向霍秀秀投以惊讶的眼神。

「秀秀,」文锦夫人挑高了眉毛,严厉的说:「早先潘子问话的时候,你不是说,你没有看到黑眼镜?」

「没错,我是这麽说过,因为我实在觉得那家伙讨厌得可以,没必要帮他做不在场证明。」霍秀秀看起来极度不甘愿:「但是我想现在并不是耍孩子气的时候。」

「现在确实不是耍孩子气的时候。」潘子朝霍秀秀点点头,露出了赞许的神情:「那麽,事情就更加明显了。」

张起灵很快的看了吴邪一眼。吴邪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向任何一个人,只是暗自咬紧了牙关。张起灵可以清楚的看到吴邪耳朵旁边的骨头,因为下颚的收紧而突出。

「等一下,潘子,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解语花轻声指出:「你当时,在文锦夫人被攻击之後,沿着塔楼的螺旋楼梯冲了下去。」

「我的确是这麽做的。」潘子挺起胸膛,回答道。

「嗯。」解语花不置可否的哼了一声,将右手的大拇指放在唇上,轻轻摩擦:「那麽,如果我说错了请纠正我……我记得你告诉我们,你冲下楼梯,但是没有看见嫌疑犯,只有遇到在庭院的黑眼镜。黑眼镜,除去稍早出现的霍秀秀之外,你有看到其他人从塔楼里出来吗?」

「除了气喘吁吁的潘子老兄叫我跟他上楼去之外,没有别人了。」黑眼镜笑道。

「那麽,潘子,有劳你解释,嫌疑犯凭空蒸发到哪儿去了?」解语花慢条斯理地说道,语调却像瞬间收紧的渔网,以气势将对手压制得动弹不得。

「所以我说,我发现了一个漏洞。」潘子不为所动,以坚定的嗓音,胸有成竹的说。

「洗耳恭听。」

「四楼本宅与塔楼以石像鬼走廊相通,然而,石像鬼走廊连接到塔楼,却不是直接通到夫人的房间,而是通至螺旋楼梯,向下是出口,向上是夫人的卧室。我当时直觉犯人会逃跑,所以,朝下追了过去。然而,我却没有朝上走,我没有检查夫人的房间。也就是说,那个犯人当时就躲在夫人的卧室里!」潘子以锐利的眼神扫视所有人:「而,当时只有一个人,始终没有出现。」

解语花勾起唇角,恍然大悟般礼貌性的笑了,但他的眼神却异常冰冷。

「吴邪的确没有在第一时间出现,这是事实。然而,假设,」张起灵略蹙眉头:「假设你的推理到目前为止都是正确的,潘子,这还是说不通。」

「喔?」潘子用眼神紧紧揪住他,那双眼睛彷佛在燃烧。

「依照你的推理,吴邪在跟我分开之後,并没有像他所宣称的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反而趁我不注意,走到石像鬼回廊攻击了文锦夫人,尔後随即躲到夫人的房间里,避开大家的搜索。」张起灵摇摇头:「这不对。因为虽然我们大家是一起下楼检视云彩的屍体,我却在三楼停下了脚步,直接到吴邪的房间去叫他,他当时千真万确的在房间里。除非这栋屋子里,有什麽办法可以将吴邪从塔楼里文锦夫人的卧室瞬间挪动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否则,潘子,你的推理便不成立。」

「对啊,潘子,」霍秀秀在一旁用力的点了点头:「如果吴邪躲在妈妈的房间里,在我们大家离开之後,他是没有机会回到自己房间的。如果从塔楼的螺旋楼梯下去,然後从正门进到宅邸,他会碰上正在下楼的我们。如果他穿过石像鬼走廊,要回到宅邸,那更不可能,因为张律师会比他早一步到达他自己的房门前。」

不知道为什麽,张起灵觉得霍秀秀的这段话听来有点不对劲。妈妈?霍秀秀刚刚是这样称呼文锦夫人的吗?

但是他的疑虑很快就被别的思绪占据了。潘子冷笑一声:「你们说的一点都没错,但是,前提在於:为什麽我们要相信张律师的说词?」

张起灵凝视着潘子,不发一语。

「……什麽意思?」文锦夫人低声问道。

「意思就是,万一张律师跟吴邪私底下做了什麽条件交换,两个人串通好了呢?」潘子眯起眼,声音沙哑而带有侵略性。

霍秀秀神经质的笑了几声,脸色有些僵硬:「等一下,这未免太牵强……」

「太牵强吗?」潘子提高音调:「我亲耳听见吴邪向张律师提出『合作』的要求,并且说要对分三爷的遗产!」

「小三爷您高啊!」黑眼镜一拍桌子,大声喝采:「先发制人,拉拢负责遗嘱的律师大人。高!高招!」

潘子视线一转:「解少爷,当时你在五楼试手机收讯,我相信这件事你不会不晓得吧?」

然而,解语花突然对他指甲的生长速度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只见他漠然地观察起自己的指尖,没有回应潘子的问句。

「那我想,你欺骗我们说要回房间休息,实际上却把房门拉开一条缝,偷听我们的谈话,这想必是非常光明磊落的行径,潘子。」一直没说话的吴邪,以一种张起灵从未听过的冷漠语调,平静却尖酸的挖苦。

「我这是为了三爷着想。」潘子理直气壮地说道。

「我三叔已经死了,不需要你替他着想。」

「你他妈个球──!」

潘子抓起枪。霍秀秀在尖叫。张起灵站了起来,将吴邪朝身後推。文锦夫人朝潘子不知道喊些什麽。黑眼睛乐得拍手大笑。解语花不动声色地从怀里摸出烟管,紧紧握在手心。

刚才情绪几度接近崩溃的吴邪,现在却冷静的不可思议。他冷眼看着潘子,清朗的嗓音像刀锋般锐利,划开四周沸腾的气氛:「潘子,你对我有意见,尽管针对我,不要扯到别人的身上。」

「操你个混蛋!」

「我的提议是要和张律师合作找出杀害三叔的凶手,不是合作杀死别人。」

「哼,谁知道你们商量了什麽?」

「而张律师拒绝了我的提议,潘子,你明明就知道。」

「那又如何,你们两个偷鸡摸狗……」

「潘子!」文锦夫人大声斥责:「你是终於疯了是不是?放下枪!」

「夫人,请不要忘了那家伙的动机,他比任何人有杀死三爷的动机!他的债务,夫人,你是知道的……」

「证据,潘子。」解语花的烟管倏然击中潘子的手背,烟口与潘子的皮肤接触时,发出滋啦一声:「在你控诉任何人之前,拿出证据。」

「你们为什麽都不懂……他不是什麽好东西!」潘子甩开烟管,挥舞着枪枝,激动的说道。

「放下枪,该死!潘子,放下,我说!」文锦夫人的脸色狰狞,她尖锐的长指甲不知道为什麽看起来格外骇人。

潘子的眼神绝望,在众人中来回扫视:「你们都不相信?你们都不理解?」

「并不是不理解,而是我还不想死於一个白痴擦枪走火,放下!」文锦夫人不耐烦的说。

「你们看不见吗?他的眼睛,他那种眼神……笑起来就知道那家伙不是什麽好东西。」潘子丧失理智似的,将枪指过来,指过去。

文锦夫人露出忍无可忍的神情,她厌倦地比了一个手势,正要说什麽。潘子却突然将枪对准吴邪,张起灵所能做出的最快反应,就是尽可能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吴邪和潘子中间。只见霍秀秀朝文锦夫人身上一扑,将夫人护着。而解语花则迅速的将饭桌一掀,朝潘子的方向推了过去。黑眼镜趁机一个侧身,往门口的方向躲开,消失了踪影。

潘子用脚踢翻饭桌,桌上的东西匡啷一声全落在地上,张起灵趁着这个空档将吴邪朝角落推去。霍秀秀则护着夫人,想朝门口逃,却被潘子挡住了。张起灵正想着不妙,但见霍秀秀飞身跃起,瘦小的身子在空中灵活的一转,右脚踢得极高,唰地将潘子手上的枪枝踢飞。而就像早就预料到了一般,站在一旁的解语花伸出一只手,一瞬间便将被霍秀秀踢开的枪枝接个正着。

潘子大吼一声,从腰际飞快的翻出小刀,然而,他的动作却突兀的停顿下来,随即两眼一翻,瘫倒在地上。

「……好了好了,亲爱的,我们不要过度兴奋啦。」只见黑眼镜出现在潘子身後的门边,亮了亮手上的空针筒,嘻皮笑脸。

「你杀了他?」霍秀秀露出惊恐的神情。

「当然没有,我只是帮助他冷静一下罢了。」黑眼镜嘿嘿笑。

「……真是的,这世界上实在没有比觉得自己就是正义的人更可怕的了。」文锦夫人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霍秀秀赶忙去扶。

张起灵也伸手将刚刚被他推到角落的吴邪拉起来,吴邪的手冷的像冰,眼神紧绷却漠然。

解语花将潘子手上的刀踢到一旁,然後拾起。张起灵注意到解语花的额头上密密地蒙了一层虚汗,气息也有些急促,他暗暗觉得奇怪,刚才解语花并没有做出什麽剧烈的举动,为什麽会这个反应?

「我们现在怎麽办?」解语花问道,检查着潘子手枪里的弹匣。

「想办法出去?」霍秀秀提议。

文锦夫人摇摇头:「太晚了,山里不安全。没有吊桥,现在想办法攀岩下山太冒险,等明天吧。」

「这家伙怎麽办?」黑眼镜笑着踢了踢不省人事的潘子。

众人沈默了一下。最後,文锦夫人说:「放他去吧,等下他就会醒了。」

「什麽?」吴邪发出乾涩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意外。

「不然呢,难道你要把他绑起来?他是潘子,不是犯人。」文锦夫人瞪了他一眼:「他清醒之後就会冷静下来的。」

吴邪没有说话。

「那我们怎麽办?就地解散?」解语花询问。

「就地解散?」霍秀秀讶异的重复:「我承认潘子有点反应过度,但是我觉得他所提出来的很多事情都还是有道理的,比如说,难道大家不该待在一起吗?集体行动才是安全的吧?云彩和三省叔都死了啊。」

黑眼镜哈了一声:「别假惺惺了。」

「你是什麽意思?」霍秀秀尖锐的反问。

「随便你们,」解语花将潘子的手枪往大家面前一放,从地上捡起被潘子摔到地上的烟管,检视:「你们要集体行动就集体行动,我要去洗澡。」

张起灵瞪着解语花,以为自己听错了。

「洗澡?」吴邪将张起灵的疑问直接了当的表达出来:「小花,你现在要洗澡?」

「怎麽样,你要跟我一起洗吗?」

「谁要跟你一起洗啊!」

「放心好了,如果我被杀死了,我不会怪你们。」解语花转身,朝门外走去,却突然一回头,眼神犀利:「但是,如果谁想试试看我的能耐,请自便。」

房门在解语花身後关起,发出木头碰撞的闷声。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潘子维持了好几个小时的强制凝聚力,在几分钟之内分崩离析。

「那麽,我也去休息了。」文锦夫人淡淡地表示,用右手拢了一下散落的发丝:「秀秀,我们走。」

「是。」霍秀秀低下头,乖乖的跟在文锦夫人身後,准备离开。

「啊,等等。」黑眼镜冷不防的伸出手,拉住霍秀秀的手腕。

扭动身躯,霍秀秀用力想甩开黑眼镜的箝制,却徒劳无功:「唉唷,你要做什麽啦!」

「亲爱的,我想我们也没有必要继续隐瞒下去了。」黑眼镜扯开笑容,不知道是由於他站立的位置,抑或是脸部角度的问题,他的模样比任何时候都令人毛骨悚然。

「隐瞒?」文锦夫人的身体僵直了一下,用力转身,厉声质问:「隐瞒什麽?秀秀,他在说什麽?」

「等、等一下,等等……」张起灵第一次看到霍秀秀的脸上露出了极端害怕的神情,她惨白着一张脸,无色的嘴唇颤抖着,声音微弱又退缩:「我、我……」

「黑眼镜,你在做什麽?放开秀秀。」吴邪站了出来,但是他的声音过於单薄,没什麽说服力。

「我只是,打算向大家开诚布公罢了。」黑眼镜不怀好意的笑道,手上一使力,将霍秀秀拉近自己。

霍秀秀扭捏的试图推开黑眼镜,但黑眼镜的手掌像铁钳一般紧紧抓住她。只见霍秀秀瞪大了眼睛,无助的凝视着文锦夫人,彷佛落入陷阱的小动物,眼神无声的求救着。然而,文锦夫人却无动於衷,以默然回应霍秀秀,她的态度宛若完全不认得自己的女儿。

「妈妈……」霍秀秀小声哀嚎着,声音破碎。

「他在说什麽,秀秀?」文锦夫人的嗓音冷的像冰:「解释。」

「呜……」

「请适可而止。」

黑眼镜意外的发现自己的肩膀被一股难以想像的力量捏住了,不知道什麽时候,张起灵移动到他的身旁,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而他却一点都没有察觉。在旁人看来,张起灵只是将手轻轻松松的摆在他的肩上而已,但是黑眼镜非常清楚,眼前这位男人显然一点不费力,就将他的右手制得动弹不得,而对方还游刃有余,随时可以捏碎他的肩膀。

「放开她。」张起灵轻声命令。

「哼。」黑眼镜冷笑一声,松开了对霍秀秀的控制。

霍秀秀发出一声呜噎,像是怕生的小动物一般,扑向文锦夫人,紧紧的抱住她,把脸埋到夫人的怀里,寻求慰藉。

「没事了,没事了……」夫人顺着霍秀秀的头发抚摸,轻拥着她。如此温柔的场面,张起灵却莫名感到一阵违和的心寒,为什麽文锦夫人刚才没有阻止黑眼镜?为什麽她没有站出来解救霍秀秀?

「黑眼镜刚才在说什麽?」文锦夫人柔声问道,安抚着霍秀秀:「说出来,发生什麽事了?」

霍秀秀摇摇头,不说话,只是用力抱紧文锦夫人。

「到了这个节骨眼,我就直接说了。」黑眼镜从张起灵放松的手腕里用力挣脱出自己的肩膀:「老太婆,霍秀秀跟我两情相悦,已经订婚了。」

「你说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