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夜

谎言与谎言累积起来,总有一天是会崩塌的。

朽木白哉很清楚这一点,但是对於那个不久前还是个人类的男孩子来说,真相未免显得过於沉重。

最初不诉说真相的缘由,是因为第一次看见那双亮棕色的眼眸对着自己明亮起来的时候,

白哉看到的是一片过於可怖的苍白。除了能够搜集到的,那些名为“资料”的资讯之外,明明眼前是一个活生生的个体,但构成他本身的资讯,白哉却一个也不知道。

在『那段日子』里,他呆在海关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对自己的双眼具有绝对的自信,但却无法看穿面前的少年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十五岁的人类。

无法信赖的物件。

甚至就连血族的世界是什麽东西都一无所知,甚至比墙边的野草还要不可靠。只要适当地随便说几句,就毫无怀疑地全盘接受了,可想而知是不能指望的家伙。

轻易地就能被收买,轻易地就能被打动,轻易地就能被欺骗。当然这些指责未免显得苛责,一个普通生长在特区里的人类,显然不能指望他有什麽不合乎这个身份的觉悟或者是判断力。但正因为如此,白哉无法将那个普通的人类肯定难以理解的真相说出口。

接下来的日子里,那双过於空白的眼眸,开始一点一点地转变了。

然而,难以说出口的『真相』,却堆积得越来越多。甚至在这之中,还混杂着连朽木白哉自身,都无法确定究竟什麽才是『真相』的事情。

孕育在那个少年身体之中的『真相』,一旦觉醒的时候,假如那个少年对此毫无准备,会酿成怎样灾难性的後果,白哉难以想像。

必然,也必须要告诉他。

白哉凝视着萤幕上闪亮的“不匹配”的红色字眼,罕见地发呆了起来。

但是,现在阻止他将那个残酷的『真相』说出口的,已经变成了其他的东西。在这个时刻,即便明知道是毫无意义的抵抗,也想要再多斟酌地、更多谨慎地选择字眼,摘取资讯,只传递给那个少年不得不坦诚布公的资讯。

如此愚蠢的软弱,仍旧存活在内心深处。

比任何时刻,朽木白哉都憎恨着“非你不可”这个词。

感觉到露琪亚的靠近,他明白一定是陪同放学的少年到医院来了。但大概是因为自己早已下定的决心到了现在还在动摇的关系,朽木白哉并没有起身往病房的方向走去。

违和感,是在这个瞬间感觉到的。

这宁静像要刺痛耳膜一般,不自然到,像是心虚的欺诈师为了防止落下任何痕迹,而强行抹消了自己的存在一般。这低劣的“欺诈”之术,相比起白哉曾经见到过的,来自于某个惯常露出狐狸般笑容的男人所展露出的欺诈能力,等级上都难以计量其差异。

既然不是『那边』的动作,那就代表着是自投罗网的『老鼠』吧。

——糟糕…糟糕糟糕糟糕!

一护感觉到自己的心脏都要从嘴里吐出来了,尤其在胸口挨上这一脚飞踢的时候。

“喂,这小子是要我来收拾的!”

银城的声音似乎是来自右方,但是一护勉强着地一滚让过了下一脚攻击,直奔右侧的一拳却照旧落了空。

“哈哈哈哈这小子,就跟喝醉了一样嘛,真可爱啊。”

这回是前方吗。

发出了尖利的笑声,似乎像是个女孩子。这回是真的还是假的?!一护犹豫的那个瞬间,

感觉到当面狠狠地一拳,正中了鼻梁,痛得他连续两个踉跄。

不行、不行不行,要冷静——现在我所处的环境…面对的敌人…一切的状态,再从头重新梳理一次。

这是一个黑箱一般的所在。虽然上楼的那一瞬,还能知道自己在医院里,但是现在一护却感觉不到楼梯或者是扶手这类东西了。或许自己已经被关在了某个非实体的空间中。敌人…大概有三个。一个没有说过话,非常擅长快速地脚步进攻,一个是老是咯咯冷笑着的女孩子,似乎是个念能力者,能够操纵各种重物攻击,最後是银城,虽然暂时还没有拔出他的那把剑,但是一护估计只是时间问题。

在这个黑箱里,一护看不到任何东西,虽然能够听见声音,但是声音的所在是经过扭曲了的。无法凭藉声音来判断敌人的所在,也不能凭藉声音来躲避进攻。唯一真实的,只有触觉——但是疼痛似乎被刻意放大了。

简直就是无法胜利的最糟糕的状态。

大概换做别的人,在这种陷阱里一定必死无疑了吧。

但是我不一样。

一护颤抖着呼吸了一口满含着血腥味的空气。我不会死。不论怎样,我也不会死。现在应该是时候了吧…在绝对的劣势情况下,敌人的情报已经基本上摸清楚了。

他伸手探到口袋的深处。那里躺着一小包,今天刚拿到手的,人类的血包。

“…我说,这种事情真的有必要吗,那个怪物又不会这麽轻易就死掉。”

“当然有必要了,看到他那绝望的表情,不觉得很棒吗,雪绪。”

“不觉得。”

“呵呵呵呵,明明有这麽棒的能力,却不明白该怎麽让你的敌人品尝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绝望,真是浪费啊。”

“不觉得。”

拂起眼角搭着的黑发,月岛愉快地轻笑了几声。

“再增加点痛觉设定怎麽样?虽然不会启动他的能力,但是被疼痛折磨的话,精神上也会变得非常痛苦吧?”

“你真是让人恶心得想吐。”雪绪一面这麽说道,一面拉动了痛觉设定的进度条。

“——!”

猛地一蹬地跳起身,月岛避让开了正对着胸口的一团火苗,但是扑空了的火苗一扭头追着月岛再度扑来。月岛落定了身反手用书挡住了这次攻击。

漆黑的楼道几乎是瞬间就被火苗淹没了,雪绪面无表情地靠近了月岛,问道:“跑吗?”

“哈哈,这种情况,就算是长了翅膀大概也跑不掉了吧。”从书中抽出了长剑,月岛猛地将它插在了面前的地面上,看不见的结界便圆弧状展开了,将火苗挡在了外头,“这种对待客人的方式,实在是热情过度了吧,这位大人?”

“…看来你很清楚,在第六特区撒野的後果。”

站在通红的通道之中,衣服也丝毫没有被火焰灼烧的男人缓步向月岛靠近。象徵着医师身份的白袍在没有风的走廊里也激烈地摇摆着。

“从我们一出生,就已经明白了被践踏或者是碾碎也不能有任何怨言这种事情了,”露出了苍白的牙齿,月岛轻笑道,“这种程度的觉悟,早就有了。倒是这位大人,你抱有觉悟了吗?”

火苗在那一瞬,像是被施了什麽法术一般,定在了当地。

从黑暗中悄无声息地,出现了穿着正装的独眼男人,他向着月岛与雪绪靠近的时候,身後的停止了跳动的火焰,一瞬间都变成了漆黑的不详之色。

裂开了嘴,月岛那打从心底里露出的狂喜的笑容,显得极为扭曲。

“朽木白哉,如今第六特区最强的血族,简直就是支撑着这个地方的最初与最终的防线。假如你在今日里死去,聚集在这里的吸血鬼会变得多麽恐惧、绝望与丑陋,那样的场面,我实在太想看看了。”

鲜血顺着咽喉一涌而下的瞬间,黑崎一护感觉到全身的伤口立竿见影地开始痊癒,不论是嗅觉、触觉还是听觉,都立即灵敏了百倍。

“该死!”

“直接撕裂他的心脏!”

虽然感官会撒谎,但是自己的思维,还有切实受到的伤害——都是真实的。一护听见了那令耳膜尖叫着痛楚的,银城拔出十字架之剑的声音。

要来了。

这回是左边…还是右边都无所谓,只要护住了最重要的,再生最为困难的心脏——唔!

在感应到疼痛的瞬间,凭藉能力彻底启动的血族的反应能力,一护一矮身子硬生生从刀锋下将肩膀抢救了出来。原本应当直接将他劈开的长剑,只夺走了他的左臂。

接下来的这个瞬间,才是胜败的时刻!!

银城,绝对在我的左方——猛力伸长的指尖感觉到了,令人狂喜的肢体的温度。

“——糟…”

从那个男人的牙齿中挤压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但是一护并没有给他逃跑的时间。只要穿透了他的皮肉,捏断了肋骨,就能触碰到鲜活跳动的心脏,不论是对於血族,还是对於人类,都绝对无法抵抗的致命伤。所以哪怕是继承了血族与人类的两边的血统,也肯定——

啊咧?

——耳边的声音,既熟悉又陌生。

一护甚至没有时间去思索究竟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毛骨悚然的感觉沿着背脊直接爬了上来,不听使唤的右手在最不应该迟疑的这个时候颤抖了起来。

银城迅速地赶上了“人类”与“启动能力的血族”反应力之间的这个短暂的时间差。一护顿时感觉到了左手手腕传来的剧痛,这简直超越了想像的疼痛一瞬间刺穿了他的心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银城嘶哑的笑声现在听起来也像是隔了一层水一般,模糊不清。

“感觉到了吗,你这个愚蠢的『怪物』!!!会感觉到这种痛楚,正代表着你也变成了我们这些怪物当中的一员啊哈哈哈哈!!!”

感觉到…什麽…是…这疼痛…还是…不好、什麽很不妙的东西…即便不能理解,一护也能本能地知道,自己的状态不对劲。心脏痛苦地在胸腔里咆哮,像是在抗议他把过分滚烫的血液泵了进来一样。

不,这已经不只是滚烫了。

一护感觉到自己从指尖开始,全身都快要融化了一般滚烫起来。

“对付你的回复力,最棒的武器,当然是掺了圣银的圣水。好好品尝一下吧——你很快就会皮肤一寸寸溃烂,连骨头都彻底散架,变成完全没有抵抗能力的惨样…”

那鬼东西抹在剑上了吗!

所以在能力活化之前,不能拿出来使用…啊…啊啊啊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一护的思维能力都被疼痛剥夺了,他能感觉到,就像是银城所说的那样,自己的身体在逐渐地溃烂。从深处…一点一点…一点一点…

就像蒸发在正午阳光下的水露一样。

“…不…要…医…朽…木…医…师…救…”

不能思考了。

现在的自己,甚至比刚出生的婴儿,还要软弱。以往就算是名字,也能令自己感觉到安心的那个面容,在此刻一片漆黑之中,却无法从因为疼痛而一片空白的大脑中跳出来。

好害怕。

我大概真的会死在这里。

“……真逊,这家伙在求救呢。”

那把尖利的女孩子嗓音在黑暗中冷笑着说道,“莫非是月岛先生相中的那个对手吗?”

“恐怕吧,”银城回答道,“这个愚蠢的小子,还不知道自己会变成现在这个地步,都是那个家伙害的吧。”

“说不定还像个傻瓜一样认为人家是救命恩人呢,呵呵呵呵,真难看。”

“真没想到,这一代会弱成这样。”

一直没出声的那个声音冷淡的说道,“我们还是去帮月岛先生吧。”

你们…都在说些…什麽…大脑深处,咕咚咕咚地,涌起了漆黑的感情,快要把一护整个人全部淹没了。他们要去做什麽…你明明已经听懂了…他们说我现在是因为…不敢相信吗…他

们打算——将——朽木医师给——

不可饶恕。

—毁灭—

—碾碎—

—全部—

—杀—

—全部—

黑暗中,一护感觉到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在耳边极其愉快地爆发出了一阵狂笑。

没错。

就是这样…只要这样…就好了。

一切都会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