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夜

在医院的大厅里一护跟露琪亚分开之後,便一个人搭着电梯上到了顶层来。

魔族的特殊医院位於霞关区靠南雅的近郊,隐藏在足有几米高的爬满黑藤的铁围栏墙後头。没有半个门牌也没有标志,假如不知道的人或许还会以为是什麽有钱人家的大院子。一护来的时候已经是血族出没的夜晚,因此一楼的门厅里都是些沉默着候诊的血族,气氛有种阴沉沉的压抑感。一护觉得让露琪亚一个人在那种环境下等着自己实在有些不厚道,也尝试着邀请露琪亚跟他一起上楼来,但是少女摆摆手拒绝了。

顶层除了像雕像一样笔直的警卫之外,几乎没感觉到什麽人气。一护不论来这里几次,都有种“这里实在不怎麽像医院”的感觉。

这段日子学校生活也在继续,一护终於开始有抓住点头绪的感觉了。因为能力是超速恢复,最开始还以为实战内容会是类似於把你剁成几截看会不会跟蚯蚓一样自动接回来——结果竟然是跟战斗课程一起上。虽然搞不明白缘由,但是能跟恋次一起上下午的课一护还是很高兴的。

顺带因为一护还没有能够控制住自己的自信,所以暂且是见习的。

“因为还恐惧着,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麽,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麽,所以才会被自己的能力所支配。”

这份恐惧,究竟应该怎样去克服,一护完全不知道。他姑且还是找恋次问了一下暴走之後的情况,但是恋次因为自己也受伤惨烈,记忆多少有点模糊。

一护暴走之後,很快特警组就已经赶来了,而敌人早已觉察到了不对逃跑了。

“究竟是怎麽回事我也不太明白…总之就是…”恋次含糊着转开了眼,“朽木大人当时也在那里,好像是他出手把你给制服了的样子。但是——”

这个过程完全没有看见。恋次似乎为此感觉到很羞愧,在他的描述里一护就像是前一秒还

像个野兽一样咆哮,後一秒就跟昏倒了一般倒下来了。就算受伤不轻,那个时候也是吸血状态,假如连出手的动作都完全无法看到,简直就像是承认自己弱到任人宰割的程度一般。但是从另外一个意义上来说,或许这也证明一护的主治医师有着跟这个职业完全不搭的战斗力吧。

恋次最开始管露琪亚叫朽木家的公主的时候,一护还觉得有点夸张。但是後来当他意识到学校里其他的人,甚至包括任职的老师也会喊她露琪亚小姐以示尊敬的时候,一护开始觉得“某非她真的是个非常了不起的家族的大小姐吗”。那相应的,莫非自己的责任医师,名为朽木白哉的男人就是货真价实的很厉害的那种活了上千年的血族吗?!

这麽想着,一护便瞅向坐在旁边的,照旧穿着跟他本人相比过分朴素的白袍的医师,琢磨着该怎麽打破目前的沉默。不过就像是看穿了一护在找寻话题一样,一面准备着抽血,朽木白哉一面开口说道。

“前些日子我遇到了浮竹组长,他说拜托了非常『可靠』的老师教导你战斗的技能。”

虽然相比起“教导”,更像是单方面地被当沙包使。不过确实应当如何战斗,原本就不是

靠嘴皮子就能说明白的。相比起用脑子,一护也更加倾向於用身体来领会来得更快。

如何保护最容易被攻击的所在,如何习惯对手快速的移动,怎麽预测可能的出招方式。当然顺带的就是,反复地被击打到濒死状态,再有意识地感觉到肢体恢复的状态,一护逐渐也开始明白相比起四肢,为了保护脏器,身体中央的部分会优先回复。所以要恢复行动能力,可能会比所想像的花费更多的时间。

“嗯,一角是非常棒的老师。”一护真心实意的点点头回答道,既然话题到了这里,就能顺利地打听那件事了吧?一护这麽思索着前倾了身子。

“其实训练的时候,也再度尝试过吸血状态的能力控制。但是…在吸血之前,我感觉非常恐惧。”

害怕着自己会再度失去意识,眼前站着的也是自己曾经的同胞,也害怕将尖牙穿透皮肤,然後吮吸鲜血的这个残忍的行为本身。然後也是可想而知的,在血液溢入口腔的那个瞬间,一护便丧失了意识。

因为那一次甚至伤到了一角,所以一护再也无法提出“尝试吸血”的要求。他很清楚的知道,假如不能抵抗这种恐惧的心理,自己一定还会再度失控。而失控的事实本身也会变本加厉地折磨自己本就薄弱的信心,到最後,或许会完全被这个恐惧所打败也说不定。

“迷失自己的感觉,更加恐惧,我不想再有这样的感受了…但是假如因为恐惧而选择逃避的话,我也再也无法前行了——所以,我希望能够找到克服这种恐惧的办法。”

没有跟恋次说过这个,也没有跟一角再度提及这个话题,露琪亚更加也没有在选项内,一护在独自烦恼了很久之後,本能地选择了把这个烦恼向医师吐露。

闻言凝视着一护一阵,男人开口说道:“听说你之前曾经学过一段时间空手道吧?”

“啊?——嗯,是的,虽然是很久前的事情了。”

妈妈曾经在的时候,还是小学时代的记忆。虽然大部分的技艺也忘得差不多了,但一些应对敌人的基本知识还是深深记在心里的。母庸置疑,对於现在的一护来说,这段经历也还是有非常重要的意义的。

“能跟我说说你那时候的事情吗?”

虽然一护不太明白话题是怎麽转到这方面去的,但是他仍旧努力搜肠刮肚地回忆年幼时的回忆。

“那个时候…我是所有学员里年纪最小也最矮的一个,所以几乎没有什麽战胜的经历…”那个年纪的男生对於单纯的暴力还有非常旺盛的兴趣,因此一护最开始的时候因为是最弱的一个经常被高个子的学员挑衅。

原本也很想放弃,但是妈妈说,就算是一护也一定有能够战胜的方法。

一护逐渐地在对战中也开始发觉,高个子的人往往重心会比自己要高得多,如果勇於迎着攻击冲上前去,一旦距离缩短到一定程度,并且警惕着对方的膝盖攻击,就能凭藉这一点占据先手优势。当然近距离攻击也意味着更高的被击中率,但错误不断地积累——总有一天,就能够变成宝贵的经验。

“那个时候你就已经有了为了胜利,而勇於冲到比自己强大的敌人面前的觉悟,我不认为这份勇气现在已经消失了,”朽木医师停顿了片刻,又继续说道,“血族的战斗与空手道不同,不论强弱,只有胜败。败者所面临的或许就是死亡,丢失了恐惧之心,意味着丢失了谨慎,这是战斗的大忌。即便是看起来比你弱小的敌人,或许也会掏空你的心脏。”

“——但是…”

“你之所以会能力暴走,并不是因为恐惧而导致的。而正如你『丧失了自己的意识』这一点字面所暗示的那样,能力暴走的根源在於你迷失了自我。”

这番话太过抽象,一护一时间无法理解地愣住了,以至於白哉向他伸过手来的时候,他都没来得及考虑闪避。

“你最近,有多少次照过镜子?”

男人的手所停留的地方,是一护的头发。自从转变以来,曾经熟悉的漆黑的短发就变成了橙色,为了表示自己不会逃避自己已经是血族的事实,一护一直刻意地保持着这个发色。

明明只是发色产生了变化而已,但是每当面对镜子里的自己,一护都会感觉那是完全另外的一个人似的,这令他感觉很陌生。

“……”意识到自己本能地回避着凝视镜子里的自己,一护开始明白医师所想要表达的意思。

“你是後天血族,黑崎一护,虽然或许你多少知道这并不是个荣耀的词汇,但这正像是你学习空手道的过去一样,後天血族拥有属於自己的战斗方式,而这个战斗方式意味着非常明确地知晓自我的一切。这个自我包括了身为血族时的你,跟还身为人类时代的你。”

一面叹息着,说“或许这也是勉强你以先天血族身份欺骗他人的我的过失”,男人一面用温暖的手掌轻柔地抚摸着一护的头发。

“你也做了无数的努力,想要尽快接受自己已经转变,已经成为血族的事实,这份觉悟非常地坚强,但你所采取的方式,太过逞强。强硬地割裂了身为人类的自己与身为血族的自己,虽然能够尽快地学习血族的思维方式,但是抛弃了迄今为止的自己,才是你难以在能力活化的时候,控制住自己的缘由。”

——镜子里那个陌生的自己,正是现在的自己。

因为身处在血族的世界里,所接触到的人,几乎都是不认识曾经的自己的血族,一护也努力地希望从他们身上学到更多关於血族的知识。毫无疑问,在这个过程中,一护正在不断地重新塑造自己。

十五岁的黑崎一护,一直都是以“不良少年”的斑斑劣迹广为人知的。因为最好的哥们加入了这个圈子,所以他也自然地被卷了进来。只是不断打架,被人疏远,甚至女孩子只是被他看到都会尖叫逃跑的地步。他也曾经一度希望,靠自己的努力进入好的高中,说不定就能改变这个现状。但是知道他的故事的同学跟他升入了同样的高中,以往跟他有过节的家伙也没那麽容易放过他,结果高中也变成与初中完全相同,想要“改变”的一护顿时非常的失望。

连自己喜欢的甜点都无法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他偷偷地怀着恋慕心的女孩子也跟品学兼优的学霸交往了,甚至就连“其实我并不想当什麽不良”这样的实话也不能说出来。虽然现在看来这些烦恼可能不值一提,但是对於一护来说,已经足够让他对“此刻的自己”产生强烈的不满了。

所以,他才这麽轻易地,就抛弃了以前的自己吧。

唯一知道两个自己的家人,却始终想要维持着好像自己还没有改变一样的状态。一护为此感觉到焦虑,他想要打破,希望他们能够接受现在身为血族的自己——却从没有意识到过,比什麽人都要敏锐地发觉了自己的改变的家人,大概也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他们的希望。

“……明明朽木医师从没见过还是人类时的我,竟然也能够发现这一点,我究竟迷失自己到了什麽地步啊。”

就像曾经母亲抚摸着自己的头发一样,现在面前的男人也抚摸着自己的头发,虽然发色已经完全不同,但是那份温暖的感动却还是完全一样的。彻底丧失意识的那天,他突然间像是梦见了很久以前的回忆,被花香与温暖的晚霞所包裹的美丽的回忆。一护一直觉得这个回忆来得突兀而不明缘由,但是现在他开始明白了。

占据自己身体的意识,或许就是自己所迷失的,曾经的自己吧。

突然转变为血族,所压抑的全部对这毫无道理的现实的不甘,愤怒与无助,才会拧成强大的想要破坏,伤害面前的一切的冲动吧。

“…还记得我带给你JUNKYSWEETS限定甜点的那个时候吗?”医师这麽问他的时候,一护点了点头。

“当时吃甜食的你的表情,简直幸福到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地步。”

唔、呜呜呜哇啊!?等、等等啊朽木医生,为什麽你的话题会跳跃到这个地步啊!

“虽然对甜点没有任何兴趣,看到你的表情也会觉得你的模样感动到过分离谱的地步,但是那或许是我所见到过的,最接近曾经的你的样子吧。”

因为最初一切发生的时候,就是一护深更半夜为了去抢限时起司蛋糕吧。会产生这样的推理,大概也半点都不稀奇吧。

“那个时候,我不禁这麽想。”

男人轻轻收回了手掌,喃喃地说道。

“假如之後你也能一直露出这样的表情来就好了。”

——!!!!

一护猛地用冷水拍上自己的脸。

不知道为什麽,当时听到那句话的时候,一护便觉得心口猛地一热,就像是在冬天里喝了一大杯可哥一样,令他一瞬间什麽话也说不出来了。即便是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像是要傻笑起来一样开心。

即便是曾经的自己,也以奇怪的方式得到了某种认可一般,这令一护第一次,想要重新回忆自己还是人类时代的回忆。

他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除了发色之外,跟以前的自己,眉眼跟身材都没有任何改变。他不禁伸出手来想要触摸,虽然碰到的只是冰冷的镜面而已,但是从这角度看起来,就像是以前的自己,跟现在的自己,第一次将掌心紧贴在了一起。

“今天开始,要一起努力了。”

他这麽对自己说。

镜子里的自己似乎露出了一个非常开心的笑容,於是一护便用力地点点头。

…再度提交一次吸血练习的申请吧,啊对,之後还要回一次家才行呢。这麽想着,这许多天来,第一次一护有了想要哼着歌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