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一大早开着借来的轿车到家里来接妈去机场。妈迟疑了一下,但在大嫂热情的招呼下,半堆半就地上了车,一股被驱逐的怒气就这样消了。我自然跟着妈上车,心里比她还无所谓。

大嫂拉着妈的手说:「在家里备了酒席,等接到三哥後,一起回家吃午饭。」

「妈,」大哥说:「我们都约好了,阿灿、阿贞没告诉你啊?我本来昨天要打电话给你,可是怕你生气,所以,阿灿叫我今天早上一定得亲自过来接你。」

「你骗谁?家里又没电话,谁知道你打给谁?」妈妈微愠地说。

「别生气啦!我和阿灿商量过了,过几天帮你申请一支电话。」

我高兴地说:「真的!那我们就有电话罗!」

「三八,你高兴什麽?等装好再高兴也不迟。」妈虽这样说,但看得出来搬家的怒气已经全消了。

其实妈的心意我明白,她一定和我同样想到大哥说过的话:「只要你搬出去,我会比别人更孝顺你。」但这岂是一位老母亲的心愿,她早习惯儿孙承欢膝下大家庭的快乐,如今各在一方,冷淡的白天,寂寞的黑夜,孤独的晚景,教她情何以堪!然而工业社会下人情的无奈,让多少无依老人独处在空洞的宅子,似乎早已思空见惯。

三哥和三嫂牵着一个三岁大的女娃走出机场,亲家和我们一拥而上:一阵见面欢後,大队车辆开往三哥家,等他们放妥行李,就直奔大哥家畅叙别情。

由於亲家准备晚上为女儿女婿接风,妈怕三哥一家人刚下飞机太累,要他们先回去休息,以便晚上赴宴。闹哄哄的一天,就在亲家和三哥一家人离去後草草落幕。大嫂陪妈到龙山寺、青山宫拜拜,又逛了龙山商场。五点多,大哥开车送我们回泰山。

回到泰山,妈的寂莫又回到脸上,她说:「阿淑,儿子养大是别人的,一点也没错,我连跟他讲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三哥这次回来十天,也许明天他就来陪你,说不定你还嫌他吵呢!」

「跟自己的儿子讲话那会觉得吵!我看你越来越乱七八糟。」

我刻意偎在她的身上说:「妈,其实我也很生气,三哥不该只顾着跟别人说话,对你不理不睬,可是,那麽多人都想知道美国的事,和他们的生活、他的工作环境,他能拒绝吗?改天三哥来,我一定狠狠骂他一顿,为什麽他老母搬家,他连一句都没提。」

「你啊!你能骂谁?不被人家骂就不错了。去去去!把衣服换下来,别弄脏了。」

「这件依服好看吗?」穿了一天,好像都没人注意到我改变了。

「谁去看你美不美?」

「没人看,自己欣赏啊!早上你不是说我打扮起来很漂亮,绝不输给小姊吗?」

「也要换下来啊!万一弄脏了,多可惜!」

「我就知道你心疼新衣裳。妈,要不要去躺一下,累了一天,都快十点了。」

「唉!我想在这里多坐一会儿,看看你三哥会不会来?」

我无可奈何看了妈一眼,迳自入房换衣服。没多久门铃声作响,我冲出去开门,三哥真的出现在门口。看来母子连心,一点也没错。

「妈!三哥来了。」我兴奋地大叫。

妈喜出望外,泪光晶莹,用力握住三哥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三哥情不自禁也落下泪来。她催促我说:「去泡茶,泡国辉从鹿谷带回来的冠军茶。阿祥,这麽晚了还跑过来,明天再来就好了。坐,坐!一定很累了,喝酒了没?有没喝醉?」

三哥说:「妈,你也坐下来,怡珍陪她爸妈聊天,没跟我来,你不会怪她吧!这是她帮你选的几块布料,还有Vicks、风湿药膏、西洋参。这些化粧品,还有几件洋装、丝袜是给淑仪的。这段日子多亏有她在你身边,不然我真没心情待在美国。」

「美国好吗?不打算回来呀?」

「怡珍的爸爸明天要带我去见一家化工厂的徐老板,如果工作环境好,待遇也不错,可能明年就回国定居,一切看明天谈的结果再作决定。」

「我希望你能回来,我已经这麽老了,阿淑迟早要嫁人,剩下我一个人。」

「妈,我会安排的。」

「你要怎麽安排?如果明天没谈成,是不是你回美国就不回来了?」

「不会的,真是那样,我可以接你到美国。」

「人家说美国的老人住儿子家要给房租和生活费,我那有钱给你。」

「你看我是那种人吗?」

「我是担心,万一真有那麽一天…」

听到妈和三哥这段对话,我默默告诉自己,除非妈有个可靠的归宿,否则,我决不考虑自己的婚姻。我端着泡好的茶出来,说:「三哥,你喝喝看,这是鹿谷冠军冻顶乌龙茶。」

「阿淑,你今天打扮得挺时髦的,跟以前完全不一样。才几年不见,简直判若两人;真是女大十八变。这些东西是你嫂子送你的,看看喜不喜欢。」

我接过礼物,并开玩笑地说:「那你不送我啊!」

妈跟三哥对饮一口茶,说:「你这个孩子,嫂子送的不就是三哥送的。」

「是不一样。」三哥笑着说:「妈,今天怡珍不能来,先托我把东西送来,我的东西还在箱子里,等抽空整理了,再带过来。阿淑,我要送你的东西,你一定猜不到。」

我好奇地问:「真的,是我从来没见过的东西吗?」

三哥说:「肯定你会很喜欢的,我看到就收集,差不多有十几件。」

妈心庝儿子花钱,说:「你别花太多钱给她买东西,听说美国生活费很高的。」

「都是些小玩意儿,不贵。妈,我也给你买了一个很精致的裁缝盒,里面有剪刀、针线卷、钮扣,还有各种女红常用的东西。美国比台湾的针的确好很多,怡珍说比较不会勾线。」

「我都老了,那用得着那些东西!」

「白天大家都上班,如果你做些手工打发时间,不正好可以排遣排遣时间。工业社会最大的问题就是不知道如何安排老年人,如果老年人能自己为自己安排一下生活,对自己、对家人,都是福气。」

「讲来讲去,人老了就是没用,还是家人的累赘。」妈感慨地说。

我赶忙打圆场,说:「妈,三哥不是这个意思,三哥是说现在每个人都有一份工作,白天去上班,家里只有你一个人,如果你每天做些家庭副业,不但可以为自己赚些私房钱,还可以打发时间。等我们回来,一家人一起聊天,你不也像跟我们上班一样,就不会觉得无聊了。」

妈展颜笑了,说:「你还真会解释。我知道,所以,我每天做塑胶花,早晚照顾前院的花花草草,每天还挺忙的。」

三哥说:「你爱种花,改天我载你去花市选几盆你喜欢的花。」

「别浪费钱了,我这几盆就够了。前些天,隔壁的庄老太太才折了几段杜鹃给我插枝,昨天我看到发新芽了,你爸爸最爱的杜鹃和桂花,现在园子里都有了。」

我替三哥加工说:「好啦!妈,花市你没去过,我也没有,去看看,一定很棒。三哥现在是赚美金的人,让他花一点新台币也无所谓。」

「你就会卡油。」

「只对三哥我才敢,别人,我几时这样过。」

三哥微笑地说:「阿淑,你变好多!」

「是吗?变好还是变坏?」

「跟我走时一样好,不过更勇敢、更圆融了。」

我开心地笑了,说:「真的?这里是乡下,不大胆点,就别出门啦!」

「你还是这麽单纯。」

妈妈说:「还好她这麽单纯,不然我被阿雄赶出门时,就不知道要沦落成什麽样子。」

「以後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三哥拿出一个红包袋,歉疚地说:「这你收下,这麽多年来,我从没给你寄点什麽回来,这是我一点心意,请你一定要收下。」

妈哽咽地说:「我们没有能力裁培你。」

「妈,你给我们每个人健康的身心,就是最好的裁培。」

我好想哭,三哥真会说话,对妈又好,看妈感动的样子,连我的心都被温暖了。以後得多学学三哥,逗妈开心,这个家虽然只有我们两个,但决不能因此让它显得冷清,我要让我们两个人的快乐充满整栋屋子。

「累了一天,你也该休息,後天我会带怡珍和小妍妍来。」

三哥走後,妈望着手上厚厚的红包袋出神,个中酸甜苦辣,只有她独自品嚐。

等妈熟睡後,我试用三嫂给我的化粧品,看着镜里红白分明的脸,真难看!我决定找依龄陪我去学化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