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坚信,曾经贴近的心会朝彼此走近。

我不对劲。

活至现今四十三年,还不曾感觉过心头翻搅的滋味,唯一一段恋情是宇馨,但没有任何起伏波涛。只有一次,就这麽一次,我还深刻记着,十三年前我失控的那一次,自那之後清脆地、银铃般的笑声伴着我。那像是黑暗的坚牢里,我从小格窗唯一能见到的天空,一小方格的光,冲淡了压迫。

现在那笑声成为真实,清晰而且立体,初次听闻我就微微排斥,属於我的笑声不能被任何人模仿。午休时我又听见白永晴笑了,望她几眼我就垂下头,笑声窜入耳朵。不可讳言,她的笑声很好听,却令我隐隐烦躁。每听一次,我记忆中的笑声就淡了一分,而白永晴的笑声就深刻一分。干涉她的笑又说不过去,她正经历婚变,她也需要笑化解不开心。

我得从她的笑声中解脱才行,望着群彦大口大口吞食,忍不住道:「白永晴的表现怎麽样?」

「嗯,不错啊。」群彦鼓着腮帮冲我笑,随即又低头吃饭,「我一向对事不对人,做错就是做错了,不要再犯就行。她挺能干的,有她在我轻松不少。」

「你不是挺反感他们老嘻嘻哈哈?」我有点意外,难道他不嫌吵?

「我的重点是,轻松归轻松,但别给我太放松。没跨过我这条底线,想开心我也不会阻拦。」

「如果她表现不好,你可以跟我说,否则轻松过头反而造成你们的麻烦。」

群彦突然抬眼瞧我:「怎麽,你不满意她?」

「不是,我是怕她不够细心......」我没看群彦,又道:「把她交给你,就是希望她认真看待这项研究,不要顾着跟一旁的人嘻笑。」

「这你放心,跟她工作一段时间,我发现她该认真的时候会很专注,只有工作告一段落,她才会轻松。她个性挺好的,才来我们这区域没几天,很快就跟大家混熟。手脚很勤快,老实说还蛮受人喜欢。」

没想到群彦会说她好话,我本还想把白永晴调到比较偏远的区域,就不会再听到她的笑声,这样一来我反而没理由调动她。

「那你就好好教她吧。」

我没胃口,起身离去丢弃厨余,来到楼中庭园休憩。MRO应当是全球最大的无爱者机构了,我不确定是因没走访全球,庭园造的就像野生自然,当然里头许多植物都有出处,闻着满腔就吸入一股芬多精,烦躁很快化除。我感到平静,脑中放空,几分钟过去我才发现自己没什麽可以想的,除了爸妈跟怀明,基本上我也是久久才想到他们一次,却忘怀不了笑声。

才这麽想,我就听见一股嘻笑,顿时皱眉。白永晴与几名研究助手经过面前,望见我时个个点了头,然後在不远处的长椅坐着开心谈笑。她不是正婚变吗?怎麽就跟几个男人混得这麽熟,起码也该表现一点难过。用着我珍惜且陪伴许久的笑声,却是笑给几个男人听,我心头就像被什麽压着似的,不舒服。

「白永晴!」我冷不妨发话,他们倏然住口,诧异朝我望来,「请你过来一下。」

其他人散去,白永晴快步走来我面前,我抬头望着她没说话,她垂下头低声道:「叶博士找我有事吗?我最近应当没出差错吧。」

我起身盯着她,思索片刻该怎麽说:「不是工作上的事,只是希望请你将声量放小一点。你在嘻笑的同时,别人可能正在思索重要的事,也或者在放松,彼此包容一下可以吗?」

「可是刚刚嘻笑的不只我一个......」

我直接打断:「但你的笑声特别刺耳,太大声了。还有工作时也请你注意,这里不是游乐园,不管多轻松,声量放小一点,我不希望让其他人以为我们这个团队太过随便!」

要求完,我转身离开,蓦然手臂被紧紧抓住,指甲掐入肉里,微微刺疼让我匆然转回身。

白永晴很快放下手,胸膛明显起伏,低着头,听得出刻意遮掩哭音:「叶博士,我知道你是无爱者,可是......我感觉你似乎很讨厌我,这不是你第一次毫无来由纠正我了。前阵子你提醒我消极,我也尽快处理家事投入工作;之前我擅离工作区域,虽然没有事先跟你报备,但我已说明理由,降为助手身分我无话可说。我应当没做什麽让叶博士反感的行为吧?如果有,请叶博士提出来,我愿意改正,只要不是什麽不适任的理由让我回台湾就可以......离婚後我在台湾没有家!」

没有家?

我怔站原处,白永晴红着眼匆匆朝我点头,错肩离开。下午她表现得异常安静,同事与她说话,她的声量刻意放低,笑声当然也没了。下班回到住处,我忘怀不了她的话,算算台湾的时间,我与怀明联系,请他帮我打听白永晴这个女人,越详尽私人越好,尽快回覆。一星期後,怀明将查来的资料传给我,下班返回住处我就迫不及待开启资料。

「以优异成绩上了清大,大二转读医学科学系,毕业後仍在清大研读生物科技研究所获得硕士学位,这些我知道。」我轻叹,接着看下一页,「两岁时父母死於空难,并无其他亲戚,双亲好友领养抚育,就读高中後居住内环?那里并不繁华治安也比较差,不管读高中还是大学相隔都很远。大学毕业後迁出户籍,这是说与养父母脱离关系?毕业後在新竹赁居,与我爸妈住得倒挺近。」

「二十八岁去公家机关注册结婚,并未举办婚礼。」我微微一惊,坐正身子:「这是什麽,警局曾有家暴备案,她前夫曾动手打她?三十三岁办理离婚,夫妻闹上警局,前夫争闹要索讨一笔赡养费才甘愿离婚,这什麽男人......」

──我的感情路都是这样的,跌跌撞撞,没一个真心待我。

原来她说逃开是真的,并不是眼不见为净,是因为家暴。才十六岁就独自一个人住,毕业後养父母与她脱离关系,对她的生活不闻不问,连结婚也没有像样的婚礼,还遇上那种男人。我的眼突然热了,照说白永晴的经历与我无关才对,可是心头却泛起一种感觉,好像珍惜的东西被人任意践踏。

我关闭资料,登时无地自容。我又好到哪儿去,不也是藉机想调动她,好让她离得远远地。那一天我竟然这样毫无理由责备她,她什麽都没有,难怪会担心我莫名请她回台湾。我以前不会这样的,怎麽只要有关於她,我就会心浮气躁?我感觉越来越不像自己。

我开始注意她,不着痕迹、隐隐约约,偷偷望着她的举止。等我发现反常,却无法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更没办法阻止双眼继续追逐她。

她仍会笑,我微微松口气,但只要我途经或接近,她就安静或者放低声响。我心中一叹,看来我在她心中也算个糟糕的男人了。我忽然发现自己想念她的笑声,这时才觉得後悔。我想若无其事与她交谈,但每一次靠近心跳就瞬间猛烈,吐不出一句话,匆匆说句没事就走,惹得她狐疑。我自嘲,我不仅在她心中是个糟糕的人,可能还不正常了。

「叶辰,研究实验的初步数据出来了,你......」敲门声作响,我抬头,群彦边说边走近,倏然呵笑几声:「你的脸好红,是发烧还是怎麽了?难不成是喜欢哪个金发洋妞,不知道怎麽告白?是吧,我没说错。单恋是不是,我可以帮你。」

我按按自己的脸,真的很烫,顿时心中微微诧异。我单恋白永晴,这就是单恋?不可能,我应当无法「喜欢」人。

「别胡说,资料给我,我一会儿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