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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备前往预定的民宿路途时,经过了一整片翠绿的油菜花田,我忍不住被这片美景惊艳。虽然艳阳高照得令人汗流浃背,迎面吹来的风也是温热的,整条路上只有我一台机车,杳无人烟的静谧,增添了不少神秘感。

往这油菜花田远远看去是一片绵延的山,山与天空彷佛没有界线,俨然就像一幅画般,美得不可思议。

记得上次经过这里的油菜花田是冬天,所以当时没有看到这片美景,我舒服地走在田园边,聆听着大自然带来的惬意感。

远远地,我看见一个老婆婆竟然在前方的路边似乎在卖东西,好奇走近,她铺了块旧旧的布,上面放了不少新鲜得像刚采收下来的几颗高丽菜。老婆婆带着斗笠、皮肤黝黑,整个人个头瘦瘦小小的。

「年轻人,要买一颗高丽菜吗?很好吃喔。」她用着苍老和蔼的声音说着,才发现她的眼睛似乎不太好。

「婆婆,这条路上根本没有什麽人,你在这里卖菜,一天卖得了一颗吗?」我把全部的高丽菜都买下,接着就跟着她一起坐在路边聊天,一边聊一边倒了点保温壶里冰凉的乌龙茶给她。

「可能好几天都卖不了一颗吧,但没关系,卖不了的就自个儿吃。」

我突然觉得很心酸,没有再多问下去。

「年轻人,你是不是在想婆婆很穷、很可怜?」

「不是的,我……」

「但世界上有一种人比穷人更可怜喔。」

「?」

「就是内心贫乏的人啊。就算什麽都有了,可是心灵贫穷的话,那可是更让人难受呢,尤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心灵贫穷……那麽,如果还有人生活上贫困、心灵上也是呢?」

「那就更可怜了。以前的时候呢,父母、老师常说知足常乐,但现在的人啊,真正做得到这四个字的又有几个呢?」婆婆收拾好布,驼着背地撑着一根木棍缓缓站起来,她说谢谢我的茶,便缓缓的往花田的另一边走去。她阑珊的背影看起来是那样瘦弱,可是我却还咀嚼着她最後的那句话,陷入了深思。

知足常乐。

这也许,就是婆婆说,所谓心灵贫穷的人所缺乏的东西吧。那麽我呢──经常游走在各个地方的我,偶尔也是会寂寞,是不是因为我还不够知足的关系。

这次的台东之行,变得特别有深思的意义。

我满意地翻阅着这期的杂志,接着伸了个懒腰往後一仰。我们的旅游杂志属於每月发行一次,每期上市之後的第一个星期,就是重新发想下期计画的空白期,我负责的是其中一个固定旅游专栏,好在评价始终不错,一年下来我的专栏已经是活得最长久的,也累积不少固定的粉丝。

但由於经费有限,差不多三期才能到国外旅游一次,而且限定亚洲国家。所以偶尔,真的只有偶尔,我会自掏腰包到欧美的国家为那一期做个特别计画。

我瞥了眼其他的同事们根本都把新期上市的那一天当做公司同乐会,大家都在吃东西聊天。

问为什麽没有人找我一起?

这就有点说来话长了,我似乎人缘不是很好。很久以前这里还没有成立旅游杂志,只是个接点个案的旅游组时,我有个很要好、却也把我当成假想敌的男同事阿亦就说过,我会被讨厌也不是没有原因,他总说我一旦做起事来认真到常让人感觉到杀气……好像不抢下第一名不甘心似地,他老说我这种精神不转行去做徵信社还是八卦记者真是太可惜了。

但我也真的很无辜,我只是不小心太认真了一下下而已,单纯就只是想把事情做好,也要被人讨厌?这世界真是太奇怪了。

後来我升上襄理,其实我很不愿意,要我每天被困在办公室里或是跟一些长的油头垢面的人吃饭应酬,那段日子我活得都快得忧郁症了。还好,再後来这间名不见经传的多媒体公司终於有钱改组,让旅游组有资金成立旅游杂志,本来要我直接当总编辑的,我马上告诉老板,我没有总编的资质,如果让我当一定会很快废刊,总算我如愿当了个小小编辑,拥有一个旅游日记的专栏,有机会像以前一样在外头到处跑。

我从以前就很喜欢到处旅行。

十七岁时,我瞒着家里自己到花莲玩,十八岁我就天不怕地不怕的报名了暑期去澳洲打工一个月,操着很烂的英文,跟着农场的袋鼠们快乐地过了一个月。

如今想来,那也已经是个回不去的十八岁了。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休息,我跟那个老是看我不顺眼的总编报备下午要去接洽一些合作的旅行社,不回来打卡了。她老是在背後笑我是老处女,想想她也才大我一岁怎麽好意思说我。

现在三十一岁没有结婚的女人也只算轻熟女吧。

所以她就是老婆婆说的那种没有知足常乐的人,像我无慾无求地,心灵多麽的丰富呢……心里虽然这麽想,可此时看见旁边一对老大不小的情侣,亲昵地在等红绿灯的时间拥吻,我有点不是滋味。

说要去找旅行社洽谈,结果我还是晃来了Once咖啡厅。这间咖啡厅是阿亦的好朋友开的,但三年前他那好朋友跑去结婚後,就把店丢给了原本很忧郁的那位吉他小姐经营,老实说经营得真不错,阿亦和他女朋友重修旧好结婚後,我也甚少与他连络,但每天中午我一定会来这里聆听吉他小姐的演奏。

今天的演奏风格就像在配合炎热的天气般,带着浓浓的佛朗明哥的热情味道。

几乎所有的听众都不自觉地摇摆着身体、打着节拍,每天这间咖啡厅午餐跟晚餐时间都会有一小时的演奏,这已经成了这间店的活招牌了。

演奏完之後,纪亚琪将吉他放好,便端着一杯浓香的咖啡到我这桌。

「新杂志我早上看了。」她随性将头发绑成马尾。听阿亦说过,纪亚琪以前很孤僻,我怎样也想像不到。她反而给我一种待在她身边就能很平静的感觉,而她那份随性自在,也只有在咖啡师小泉面前会变得有涟漪,如果说阿亦和他老婆是可歌可泣,那麽眼前这对情侣就是我最向往的模样吧。

也忘了是什麽时候跟她渐渐要好起来,说要好也不太对,我们从没在这间咖啡厅以外的地方见面,像是惯例似地,我习惯没有旅行的时候每天来这里,而她则是喜欢聆听我的故事。

「怎麽样,还喜欢吗?」我搅拌着咖啡的问。

「我喜欢老婆婆的故事。只是我更喜欢你们这次另一个主题提到的名词。」

「什麽?」

她瞥了我一眼,嘴角轻轻一勾,「你一定除了自己的专栏,都不关心同事们的心血吧。」

「咳……我只是还没看。」

她走到吧台拿了杂志过来翻到一个地方给我看,「城隐。」

我看着那一页的主题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这两个字,里面在介绍一名作者的新书『仰望』,里头提到的『城隐』变成新话题。

顾名思义,就是在城市里隐居的人们。现在的都市人,大多公司、家里两点一线孤独地活在人来人往的都市里……

「我好喜欢这句话的意思。」她托着下巴的说,混合着咖啡香的,我从她的指间闻到了些许的烟草味。

「那我算不算城隐?」

「你?算个旅人吧。说起来以前的我也是个城隐呢,好久以前了。」

「我真的对你的过去故事感到好奇。」

她只是淡淡一笑,「我要去作曲了,你慢慢好奇吧。」

她和小泉相视一笑,便走上二楼。她说她是个作曲家,却从不告诉我她的名字是什麽。这或许就是我们只会在这里见面交流的关系吧,有时我觉得我们亲近得像朋友了,但有时她又会若有似无地拉远了那个距离。

这就是我爱上这家店的原因,这种距离刚刚好,偶尔可以纾解一下我的寂寞,却没有那麽负担。

人与人之间一旦相处得愈亲密,愈容易有摩擦。

我喜欢到处旅行听陌生人说故事,短暂停留却能深刻存在彼此的记忆里,多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