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烈静悄悄地推开病房的门。为了能让病人安静的休息,医院的门作了无声的设计。当他踏入病房时,顿时感到有些後悔。

他其实不想再度踏入这个地方,那时他藉由花墨砚逃离了这间病房,高傲的连滚带爬逃出他父亲所在的病床边。自负的愤怒着,却不成熟的依靠一位与他家庭毫无关联的女人。他躲在其他人的屋檐下,但胆小地不敢面对这间病房的天花板。

就算他已经得知目前家中的困境,得知父亲自杀的理由,明白父亲是再度让他们坠入还债地狱的罪魁祸首,他还是不知如何当面质问他的父亲。父亲昏迷不醒时他可以逃跑,醒来时他能逃到哪去?他以为他可以冰冷地假装一切都无所谓,以为假装久了就能成真,以为自己真的可以成为不带任何情感睥睨父亲所作所为的公立审判者,或是成为独立於父与子情感之外的旁观者。

他的冰冷不堪一击,正对着父亲湿润的眼眶就会被完全击碎。所以他不想回来。

但他还是直直地往父亲的病床走了过去,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将所有表情收回。冰霜从眼底慢慢浮出,虽然那片冰层薄的不可思议。

雨烈顺手拉了旁边的椅子,坐下,动作流畅地宛若划了一道优雅的弧线,一气呵成。父亲虚弱涣散的眼神,眼角渗着湿润光泽,眼球缓缓地对向雨烈之後,虚弱的闭上眼。

父亲什麽也没说,什麽都没解释。彷佛在等着雨烈对他提出质问,彷佛自己已经准备好了接受一切的怒火和责备。雨烈对於父亲的想法了然於胸,他装作没看到父亲微颤的睫毛,强硬开口。

「你怎麽会知道我在EVENNIGHT打工?」

此话一出,连雨烈都想打自己一巴掌。他没想到这句无关紧要的问题会从他嘴里脱口而出,或许就某种层面而言,他不是这麽想要点破他与父亲间困境所在的事实,也不想要太快揭明从他父亲口袋抽出来那张纸条的意义。

父亲睁开眼,咧开乾裂的嘴唇,苦笑着:「你被录取的第二天,公关组的组长来家里拜访过我。毕竟未满十八岁是不能进出夜店的,所以你的组长有来询问我的意见……他说这种工作还是让监护人知道比较好,如果我反对的话他就不会正式录用你。」

「所以你答应了?」雨烈明白,这问题等於白问,不然他怎麽还能在EVENNIGHT工作?他只想听听父亲的想法。

「我没有理由阻止你。因为是我造成这一切的。」

父亲再度闭起眼,眉头艰涩地紧皱在一起,如他内心纠结的情绪,反省着他沉溺酒精的过去。现在所有一切的一切,都是过往的他所造成的。他自责地这麽想着,不敢面对雨烈直视的目光。

雨烈的目光颤抖着。他没想过父亲会深陷於自我责备的泥淖中,也没想过父亲会因为过去而将自己綑绑着无法自拔,他一直以为父亲将现在视为理所当然。雨烈觉得,或许父亲认为,母亲和弟弟的死都是他造成的。如果那时父亲不沉迷於酒精,愿意出去工作,母亲就不会因过度疲劳而出了车祸,弟弟也不会因为坐在机车後座而弹飞出去然後被其他车子的後轮辗过。

一切的悲剧就不会发生。

现在想这些又有什麽用?

他累到无法呼吸,虽然他知道父亲比他更不想呼吸。他吸进吐出的空气都是无奈,但他父亲接触的空气都是深深的罪恶感和自我惩罚。

就算如此,雨烈却更加不明白,为何父亲会让他们走上以前那不堪回首的道路?那张纸条黑纸白字的说明着父亲替朋友作保,金额是五百万。

五百万,这个数字雨烈再熟悉不过。他们家曾经为了这笔金额的债务一筹莫展,是母亲去世的一个月前。那时母亲被全家人的生活费和父亲的酒钱压得喘不过气,他们家的经济状况已经走在危险的边缘,突然之间这笔数目不少的债务从天而降。原因是父亲在醉酒之下被损友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朦胧迷糊中将那损友的债务签到自己身上,导致他们家必须替他朋友偿还这笔债务。黑纸白字赖也赖不掉,那朋友还有黑道的背景。

那一个月母亲从没笑过,变得比过去还要苍老许多。父亲犯下这笔糊涂帐之後,心虚地不敢回家。弟弟还小,没办法出去工作,而雨烈也尚未达到合法打工的年龄。当时母亲会从外面拿了一些家庭代工的材料回来,让雨烈和弟弟一起完成,自己则是出门打零工。一个月後,母亲和弟弟就去世了。而那五百多万的债务因保险金和赔偿金得以偿还,他们只剩下二十几万的零星债务。

五年之间,经过父亲和雨烈的努力,那二十几万减少成三万多。所有的困境将拨云见日,父亲再也不需要这麽辛苦的打零工,自己也可以喘一口气。雨烈乐观地这麽想着,却因为那张纸条一切都瓦解了。

「所以作保是怎麽一回事?你朋友倒了之後跑了,五百万我们还?」

该来的问题还是会来,雨烈抑住心中的激动,声线如止水般的平静。

「对不起。」

简单的三个字,随着父亲眼角的泪滴了出来。那瞬间雨烈似乎止住了呼吸,阻止父亲的泪滴进他心中平静的湖,努力不让自己泛起一丝涟漪。

「我知道了。」雨烈起身,目光移向父亲受伤的腹部,虽然那里盖着棉被,但雨烈可以想像缠绕绷带的模样,「你好好休息。」

「你回家休息,不用陪我了。」

父亲说着,语气间的微弱颤抖透露出他身体和精神上的疲劳。雨烈点点头,走出病房并轻轻地关上门。

关上门之後雨烈才发觉,他一直咬紧着牙根,两侧脸颊有些发酸。全身的肌肉绷紧着,包括眼睛的周围。当他放松全身的同时,空悬着在眼眶中打转的水滴,跟随着放松往下的肌肉,不敌地心引力的掉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