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钱财不露白。

不说丁驹,陆唯安、陈慕平、周文生,皆为朝廷要臣子弟,又哪里看不懂人心,却不知晓这点普通不过的道理。

从丁驹的话里,我大约摸懂了情况。

在他们踏进那间茶铺开始…唔,也许还更早,就教有心人盯上。假若他们未走入茶铺,怕不多时也让人给指引去了。

救人不难,倒是…

我让他与丁驹在街边等着,才单独离去。

巷子里没几户人家,皆是屋门紧闭。

我拐了个弯,往另一条路绕出去。前头只一家店,正大门敞开作着生意。我不打算直接进去。

这些天连诚正在城里,我先上了月照楼找人。

铁掌柜见了我,以为有什麽要事儿,不待我吩咐,已帮忙喊了人来。

我把情况对连诚说了说,让他先去丁驹所说的那处後门等着,自个儿则是进了那家店。

一进去,那店伙迎来,却不着急招呼,反倒问我是否给人介绍来的。

我答是,对方才热切起来。

不必多看,只消一眼,就瞧得出货架上都是极其廉价的物品,店伙却道得天花乱坠。我故作挑剔,又犹犹豫豫,作势要走时就被拦住。

後边忽地走出来两人。他们将大门关上,威迫着我往里走。走过後院时,迎面又来了两人。

连同那店伙,眼下统共是五人。我猜想,这一夥儿骗徒人数不会太多,若後头还有藏人,大约不出两个。

我作势脚下迾趄,陡然就一回身,一肘击向在後的一人。那人闷哼後倒,我旋即打了个呼哨。

守在外头的连诚自是听见了,等我打昏了余下四人,他正好一手押着一人,从另一头走来。

那人倒是个孩子,不住哇哇乱叫。连诚似是施了抓住的手劲儿,他脸色发白,才蔫蔫的道出陆唯安等人的情况。

陆唯安等人约莫喝了碜有迷药的茶,正昏睡在一间房里。

未免麻烦,我让连诚处置那些歹徒。

至於陆唯安等等,也一并教连诚备了马车,偕同丁驹先行回书院。

这一桩事儿,去与东门先生会合时,我没同她说起。她也没多问,对我的抱歉欣然以受,调侃了他几句。

他神情隐约委屈,但半点儿也没说溜嘴。

而书院向来有规矩,陆唯安等人必然得遭受惩处。我不想出面,交由林子复处理。他即把陆唯安几人找去,不出一天就定下惩罚。

他们几人自出生,何曾自个儿动手洒扫过,更别说进到厨房那样的地方。但我不觉得罚重了。他们是得受些教训。

我以为此事儿已了,哪想却使得他後头的处境变得不堪。

他平日与谁人相处,又过得如何,坦白说,我并不清楚,也觉得没必要清楚。

不过,我仍是发觉,他总是很晚才回房。

而因着回来得晚,专注在功课的时候更少了,他往常看没几页书就呵欠连连,有几次更乾脆睡着了。

前几次的课堂,我也见过他打盹。

倒不是没别的学生瞌睡…

因此对这点,坦白说,我并不是太在意。

但那日出去回来,他不知又上哪儿,晚睡的结果便是隔日起不来身。我想了想,才喊他起来。

他慌张的收拾,眨眼就出了门。

过会儿去到讲堂,课尚未讲过一段,我站在堂前往下看去,就见他手撑着脑袋,眼皮子几近要阖上。

我移开目光。

待一堂课完,我去厨房问个事儿,到要走时,见着搁在一边的一笼馒头,倒才想到了那会儿他晚起,必然错过了早饭。

一边的林叔已是动作,用纸包了颗馒头,态度殷勤的要我拿去。我推拒不开,只好收了。

半途,就遇着他。

他往这头走来,脑袋低垂,不知想些什麽。我瞧着,又看了眼手上的馒头,便往他过去。

他没发觉,一迳的走来。

真是,走路不看路的——我上前一步,伸手轻拍他的脑顶。

他低呜了声,总算抬起头来,目光有些困顿迷蒙。

「还没睡醒?」我出声。

他张了张嘴,小声的喊了一句先生。

我把馒头递了去。

他没立刻接,似是愣住,眼睛睁了一睁。

「早上没吃上饭,现在饿了吧。」我道。

他仍旧讶异,但也连连点头。他接过了,开怀的道谢。

我淡淡地应着,举步便走。

我察觉身侧有动静,一瞧就见是他跟了来。

问他跟来做什麽,他却怔住,似乎也觉得奇怪,模样隐约困窘,可却也没有止步的意思。

我随口问他的话,拿课上打盹的事儿与他调侃。他脸色讪讪,支吾解释着不是故意的。

其实,对於学生们课上打盹,我并不在意。正规的书里,内容多是文邹刻板,在我看来也觉得无趣儿。

我不禁说了出口。

他一副意外的模样儿,讲出一句啼笑皆非的话。

我睇了他一眼。

「我要是睡着,那谁来讲课?」

他状似恍然,「说得也是…」

我未接腔,正走至转角,便顺势打发他走了。

过了几天,我去厨房取东西,不想却见着他。

他坐在桌角,正吃着饭。

约莫闻见我的声音,他抬头看来,神情愣了一愣。

学生们一般不会到这样的地方来,我不禁奇怪,遂地问他为何在此。他面露迟疑,半晌都不吭声。

进来时,我听到林叔正与人说话,约莫是同他吧。

兴许他小孩儿心性,对出入这样的地方觉得无所谓。我原是这麽想,才听刘婶讲了起来。

林子复为他说项时,我只以为他家里一时困难,因此…

我瞧他已搁下了没吃完的饭,慌慌张张的去忙活儿。

我寻思一会儿,便问了林叔原由。

待他回头,我让他一块儿离开。

他显得无所适从,一路默默的跟着。

我想了一阵才问话,这才知晓,他到书院来的第一日开始,便去了厨房里帮忙。

一直以来,书院里有哪个学生须得如此的?我想不到。

厨房的活儿繁重,即便他不过作些杂事儿,可也够累了。我也才明白,他向来晚归,精神又差的缘故。

再仔细的问,原来是林子复安排的——他可真会安排。我隐约心烦,不及深想就开口要问他家里的情况。

但话才脱口,我便打住。

即便知道又如何?若是知道了,他家里人连日子都没法儿维持,却执意送他到书院,可然後呢?

我又能帮他到哪一步?

…算了。

我便没再多问。

他也没吭声。回去房里,他收拾了一下,同我说要往澡堂去。

虽然与他说过,不用每样事儿都告知,可他依然如此——我也懒得多讲什麽,只微应了一声,不多理会。

等我看完了近半本的帐,忽觉着凉,起身欲去关窗,才觉察到他尚未回来。我瞧了外边的夜色一眼。

我想了想,打了灯出门。

此刻已晚,廊路上多半无人,我一人往澡堂的方向去,瞧见前头似有火光。

隐约能听到嘻笑,那语气带着幸灾乐祸…

我听到熟悉的字眼,留了一份心。

那两个学生不住笑闹,待见着我才收敛,正经的问好,脚步飞快的越过我远走。我往後看了一眼才举步,往廊外出去。

园子里有片池塘,後头是树丛,我拿灯照了一照,泥地上有凌乱的脚印。我往里走了几步,拨开了树桠,就见一盏被凹折在地的灯笼。

以及,让泥给污了的一套衣物。

我寻了过去,灯火溟蒙的照映出他的模样。

…实在狼狈。

我走上前,伸手拍在他肩上,触手是一片湿凉。他整个人哆嗦了一下,我即刻用另一手微掩住他的嘴。

他惊慌的挣扎,我忙开口:「是我。」

他一顿,紧绷的肩头才一松。我盯着他散在肩背上湿淋淋的发,松开了掩在他嘴巴的手。

他的一只袖子教树桠给勾住,我将之拨了开。

他转过身来。我瞧清楚他的神情,带着惊慌及无措,脸色隐约的白。我不禁皱了一下眉头。

他怯怯的喊我。

我提灯那手的衣袖被一扯。他的力道有些重,几乎是紧紧揣住。

我看了一眼,「把手拿开,当心…」

话未完,他即惊慌似的松手,神态显得无所适从。

我顿了顿,才把後半的话讲完,「一会儿灯要被扯翻。」再看他模样,又道:「回去了。」

我转身便走。不过觉到他似未跟上,我又停了一停,侧过脸去瞧。

「还不走?」

「喔…」

我刻意慢下脚步,他紧紧地跟着,一步也没落下。

我想及之前瞧见的,便开口问他。

「你来得时候不是提了灯麽?」

「唔,灯倒了…」

我看了他一眼,再道:「倒了,里头也有火能点上。」

「那个…烛芯…让水给湿了,点不上。」

他说着,脑袋低垂下来,湿濡的发稍仍正滴着水珠。

「哦。」

我没再问下去。

路上,他打了几个喷嚏,似是着凉了。

未免麻烦,回头我便催促他收拾一身狼狈,取药予他预先服下。他一会儿就恢复了精神,还能与我讨价还价。

但晚些睡下时,他忽然开口。

我听到他问,以前与人有无吵过架?

…吵架?

莫名所以的,脑海中浮现了多年前与父亲决裂的旧事儿。可自然了,这样的事儿,我不会与他讲起。

倒是,听他这麽问,我不禁睁开了眼。

我开口,算是安慰了一句,便催促他入睡。

他应了声。我转头瞧去,见他确实闭起了眼。不到一会儿,他就沉沉睡去。我盯了片刻,才别开脸。

今儿个的事情,着实耐人寻味儿。

坦白说,对他受到欺侮,我是意外又不太意外。每日每晚的相处,即便交流不多,倒也知他是有什麽说什麽的性子。

无意中得罪了谁,也不是不可能。

倒是…

我隐约才觉察,近日里似少听他提起陆唯安几人的事儿。

没想,隔日的课堂里,便不期然的拾到一张被揉皱的纸团。纸上字字恶毒,句句不堪,有他的名姓。

告密者三个字儿,所谓何来?

倒是有趣儿——我把纸条收妥。

堂下有个位子是空的,印象里那儿是坐着丁驹。

此前,柳先生曾来提过丁驹有几次课堂不到。

学生课堂不到,过去也不是没有往例,算不得大事儿,是故,我不怎麽放在心上,但…

我隐约觉异,找上陆唯安他们几人问了一问。

他们各个都是推说不知。

我看他们神色不对,没有再多问,转而去找林子复。

我拿出字条。林子复瞧了,难得脸色凝重。

当时林子复把他们几人找去,最後予以处罚,中间约莫说了什麽,才导致了一场误会。

到底是林子复没把事情办得妥当——不只这一回,连同他之前事儿也是。

书院能做得细活儿有许多,有轻有重,而厨房的活儿决计不轻松,若旁人去做便算了,但他虽有苦衷,可来这儿的本意毕竟是念书。

莫怪,他日日提不来劲儿温习。

我便提了。

林子复一听,似也才觉不妥。

「唔,那你觉得怎麽安排好?」

我正要寻思,却瞧林子复神情一点儿懊恼也无,反倒有出几分兴味。我微顿,便淡道:「这人是你安排进来,一切自该你来看着办。」

林子复即刻一咳,敛了一敛脸色。

「别、别!我知道了!这後头的事儿,还望您出面收拾了。」

而今出了这一桩事儿,我其实也无从推托,也是自个儿初时未曾顾及,才使他教人误会。

我便去找丁驹。

去时,里外安安静静,拍门数声未有人应。我遂地离开,但才走出院门,就见前方走来一人,正是丁驹。

「丁驹。」我出声。

丁驹抬头望来,陡然地转身便跑。

我微蹙眉,指间即一虚弹。

前头的身影蓦地仆倒在地,不待其爬起,我已上前。

「丁驹。」我开口。

丁驹仓皇似的起身,转过脸来,满目慌张。

「先…先生…」

「你跑什麽?」我问,心里已隐约有底。

「没…没有!」

「听说…」

我话未完,丁驹忽地爬起,却又跪到跟前。

「先生,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不关我的事儿啊——」

…果然。

对照问话时陆唯安几人的神情,前因後果不难推敲,陆唯安他们认为之所以受罚,是因为他去告密的缘故。

因我吩咐了,丁驹对那日的事儿,不敢多提,又犹自惊恐,解释时支吾以对,更让他们觉着是猜想的这样一回事儿。

「你随我去解释。」我听完来龙去脉,便道。

丁驹不住摇头,「先生,我…不好…」

我见丁驹似要开溜,即刻出手拽住其衣领,「我保你说了无事儿。」

「真…真的麽?」

我瞥了一眼丁驹那张惊慌失措的脸。

「前提是,你得好好把话讲清楚了。」我补了这句。

事情算是解决了。

他对於陆唯安几人毫无责怪,他们与他道歉,也似觉着无措。

回头时他问,为何要如此处罚陆唯安几人。

怎麽?你觉得不该罚?我反问。

他摇头,居然说是罚得有点儿不合适。

不合适?我不禁奇怪,一听他的因由,实在无言以对。他脚步加紧了一些,自顾的讲了下去。

我已习惯了他思绪全无章法,不过提起上午的考试,他模样看着有些消沉。我不禁伸手,拍了他的肩。

「考坏就算了。」

他看来,我已缩回了手,旋即转向右侧,跨入一重院门。

待把余事儿交给林子复後,我欲要离开时,他忽地伸手来拉住我的衣袖。我一怔,往他瞧去。

他专注看着我,那一对眼里,有我的倒影。我心头隐约一动,有些说不清的滋味儿。

我低下目光,抽出被拉住的衣袖,伸手轻拍他的肩。

我转头步了出去。

走到半途时,我不由轻握起手。

掌心…仍有残留的触感。

之前未曾特意感觉,这时才觉到他实在清瘦得很。

他虽是孩子,但也有十五了吧?

我想了一阵,却有些不知估量所谓,遂地搁下不去理了。

晚些他回来,一如平时的弄出些动静。我瞥见他正临着书帖,不过他坐姿随意,写不到几个字儿,便打起了呵欠。

过了一会儿,他对我问起考试。

不知是否今日的事儿,他的语气隐隐不若以往…

我没仔细的答话,他同平常一般的不以为意,不知想着什麽,对着书帖出神好一会儿。

「先生…」

我听他又开口,就打断道:「你不写字儿了?」

他低喔了一声,似是坐正了姿势。

半晌,他再出声问,该怎麽才能写好字儿?

「专注。」

「我很专注呀。」

我看向他。

他睁大着眼睛,一边的脸颊上有着一撇墨印。

我觉着好笑,便道:「是瞧得出来,都专注到脸上去了。」

他咦了出声,用手去抹。他那手还握着笔,如此便又画了一撇上去。我瞧他即要用衣袖去擦,一把就捉住他的手腕。

他似是吓了一跳,愣愣的看来。

真是,习惯太差…

我松手,「用帕子拧把水来擦。」

「喔。」

待他走开,我瞥见案上的书帖,以及他方才写得字儿,不由皱眉。我伸手拿过那本书帖。

耳边听到他走回来的动静,我开口:「不过十八行,你居然写了一晚上还没完…」

「也才一会儿,没那麽久…」

「你用得笔不对。」我道。

「可写小楷,就是要用最细的笔的。」他解释。

「不是挑最细的就好。」我便说,另挑了别枝小楷的笔,「试试。」

他有些迟疑的接过。

在他用笔於纸上画下一捺後,我不禁起身,绕在他身侧,将手搭上他握笔的手。他似是吓了一跳,握笔的手劲儿有些紧。

「握笔的劲儿松一些,把手腕持平…」我边道,带着他运笔。

笔在纸上走,逐渐形成了一个字儿。我松开手,让他再写一次。他依样照作,这次的字儿虽不算好,但总算能入目。

「变好看了…」他脱口。

我道:「还可以吧,是你原来写太丑了。」

「也没那麽丑的…」

对此我懒得多发表评论,只道:「要练就快练吧,不然要晚了。」

他便开始练字儿,可写了两个字儿後,忽又疑问。原来他以为临帖,便是要依样画葫芦。

经我纠正,他才状似明白。

我不禁好奇他以往与谁习字儿的。

他先一怔,然後想了好半晌才摇头,「没特别跟谁。」

我瞧他方才神情,似有些苦恼,便也不多细究,「那现在开始,你就照着方才的感觉去练字。」

他却怕按着这样写,到时文先生那里不好交待。

我自是琢磨出来,文先生要他反覆习字儿的因由,遂地道:「你把字写好,就一定会过。」

「那没过怎麽办呀?」他咕哝。

我不由好笑,蓦地想及方才他问考试的事儿,便道:「不过的话,那麽史地这次就不考了。」

「那我不想过了——」他即刻脱口。

我往他看去。

他神色微露局促,「不过…感觉比较划算。」

呵,他倒是精明了一回——这会儿,我真不由笑了。

「那这样,不过的话就不考试,过了话,我就告诉你考哪些部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