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双眼,头疼的让我感到难受。印入眼里的是空白的墙壁,吸入鼻腔的是淡淡却刺鼻的药水味,疲惫的转开目光,望见了一扇大窗,外头的世界是近黑的深蓝,不知道此时此刻是几点,而我又身在何处?发生了什麽事情?我好像都忘了。

「以穹,你醒了吗?以穹!」循着声音望过去,是哥。哥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一脸惊喜的望着我,接着马上说要去找护士,但我拉住了他的手。

「哥……哥,先、等一下好吗?」哥握住了我的手,坐回了原位。从哥刚刚的话中以及这里的环境来看,是在医院没错,而额头上被裹住的束缚感让我想起大概发生了什麽事情。

「怎麽了?哪里不舒服吗?」哥紧握住我的手,轻抚我的肩膀似乎是想安抚我。

「哥、现在的情况是……怎麽样?我、我、我……」我说不出口,不知道自己想要问的是什麽,又或者说我想要问得太多了。学校那里怎麽样?老师怎麽看我的?而医院这边又要待多久?哥是不是被我吓到了?而我是不是辜负了哥他们的努力?我还能回到学校去吗?

太多太多想问的,我感到无力,也无助。

「没事了以穹,没事的。」哥起身,将我纳入怀中,藉由拥抱来安抚我的不安。而他温柔的声音让我的眼泪夺眶,在那一瞬间,与汪裕萱她们的事情在我眼前一幕幕上演,罪恶感将我的胸口填满,让我窒息的几乎无法呼吸。

「哥、哥,我很过分,我食言了!我很糟糕,真的很糟糕!明明她们对我这麽好可是我却让她们不高兴了,我真的很糟糕,哥,我真的很糟糕──」好像在嘶吼着,嘴里是停了但在我心中指责的话却停不下来。汪裕萱说的、许季儒说的、刘竹薇给的笑容,像是被紧紧掐住脖子似的,好难受,好像快死掉却仍然挣扎着。

「以穹,冷静一点,你不糟糕,一点也不糟糕,冷静一点好吗?哥在这里,哥会陪你的,以穹在我心中最棒了,一点都不糟糕,真的。」哥不断重复着这样的话,拥抱着我的手没有放开过,这样的情况似乎持续了很久,但我也不知道有多久,只知道不知不觉中我的眼泪停止了,只剩下空洞的脑袋,呆愣的望着远处。

「以穹,看我一下好吗?」听哥的话,我转头看向他,他伸出手抚着我冰冷的脸颊,脸上带的笑容很温柔。

「以穹,你相信哥吗?相信我会保护你吗?」我不懂为何他这麽问,但我点头。

他早就用行动证明自己会为我奋不顾身了。

「那麽以穹……答应我,接受治疗,好吗?」皱起眉头,眼前的哥又变得模糊,我摇头,是拒绝或是不解,我也不知道。

「相信哥好吗?以穹,」要我镇静下来,他凝视着我的双眼,而如果仔细看会发现……那里头藏着些许悲伤,那让我停下动作,愣愣的望着他,「院方说如果你不愿意配合的话,必须强制住院,那种住院跟现在的住院是不一样的,哥没办法陪你过夜,没办法陪在你身边,所以接受治疗吧?好吗?」

「……什麽?」

「你生病了,以穹,你意识到了吗?你会不停的伤害自己,这会让我们难过,九月和我还有小光姊,大家都会难过的。对不起我没更早让你看医生,我早就看出来却现在才采取行动……也许你会很难接受,但我不想看到你继续伤害自己了。」

我往额头上摸,是纱布的触感。边跟哥讲电话边撞墙的画面回到了我的脑海中,应该说终於到了我的脑海中。

视线触及,手臂上也有纱布……那是在教室咬的。

突然间懂了哥的意思。

哥在救我。因为我向他求助了。

「可是,爸他们……」

「以穹,不要再当他们的附属品了,你有自己的人生、有选择权,没必要因为他们的声誉而毁了自己,应该说,比起他们的声誉,你的生命、你的快乐对我来说更重要,所以我会不顾一切的救你。」

抹掉我的眼泪,哥微笑:「更何况,我的妹妹向我求助了,不是吗?」

「哥……」苦了脸,哭了脸,把心中的难受用眼泪发泄。哥又拥住了我,再次轻抚着我的背,在我耳边低喃:「没事了,以穹,哥在这里,没事了。」滚烫的眼泪渐渐被蒸发,昏沉的我又躺回了病床上。

意识模糊着,哥似乎跟我说了要去找护士,又好像没说;哥似乎走出去了,又好像还在我身边。一切的一切都好模糊,无法清醒的经历着,就像我的生命已经在垂死边缘,但有个人不让我落下,紧紧的握住我的手。

是哥。

护士还是来到了我的病床旁,问了我几句话,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清醒的回答着她,她在点滴架上的袋子里加进了什麽,然後对哥说了几句话,哥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哥坐回我的身旁,微笑望着我,轻柔的用手拨着掩盖住我脸颊的头发,轻声道:「小穹,什麽都不要想,好好睡一觉喔。」好温柔,就像多年前的爷爷一样,温柔地喊着我小穹,让我安心在他手掌的温暖下进入梦里。

明明黑暗着,那些声音却不断从四面八方包围我。

『她根本就不是我的女儿!』

『她长这样,怎麽可能是我女儿!』

『你是没有妈妈的小孩!』

『这个家里面,没有你的家人,你只是个被收养的人而已。』

『你想死也不要把我们拖下水!』

『你确定你真的需要看医生吗?』

『你最好不要再给我们添麻烦了,否则我一定把你赶出去。』

『虽然你不姓姜,但毕竟你还是靠姜家的关系进了这所学校。』

『方以穹。』

「方以穹。」

睁开眼,爸的面容出现在我眼前。我紧张的坐起身,顾不得头部的疼痛及晕眩,眼神中带刺的望向他。这是很久没有的感受,对於某个人还必须带着防备,而可笑的是那个人是我的爸爸,亲生父亲。

「哥呢?」转头望向爸身旁、病房的各处,没有哥的身影。

「夕尧去买东西了。什麽时候哥叫得这麽顺口?你忘了他不是你哥哥吗?我对你说过的话看来你是全都忘了。」我垂下眼帘,拒绝那些话又进入我的脑海。

「有什麽事吗?」待他,得冷淡的像是陌生人一样,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期望,关於那声「女儿」的呼唤,但此时此刻看见他在我面前,我居然只想离开。

「只是想叫你别再让夕尧为你疲於奔命了。」依旧冷漠的眼神,意外的这次我没被刺伤,反而想要反击,但我才刚张口,他便递了一张摺叠的纸给我,让我沉默地接下。

信纸已经泛黄,摺痕也深刻着,感觉得出来上了年纪。

「这是什麽?」我不解。

「这是你爷爷临走前给我的信,遗书,如果你看过了内容也许能够了解事情的原委,当然也不会再那麽爱你爷爷。」他的神情淡漠,说着「你爷爷」好似爷爷根本不是他的父亲,我皱起眉,愤怒。

「为什麽你要对爷爷带着这麽大的恨意?再怎麽说他都是已经离去的人,你怎麽还可以说出这种话?」他望着我的眼神中有些许惊讶,因为在我刚进他们家时的那个巴掌後,我再也没有正面的对他说任何话,更别说像现在的质问了。

但他没说出他的惊讶,而是持续漠然:「他是离去了没错,但真正会让我痛苦的事情还没有过去,因为那个事件遗留下了,」坚定地望进我眼里:「你。」嘴边的冷笑,差点把我击垮。

「你从一开始就是不该存在的存在,我想你必须了解,所以带了这封信及真相给你。」他转身背对我,似乎没有要离开,而是要我把信打开。

於是我将那泛黄的信纸打开,颤抖着手。

亲爱的儿子:

爸知道自己要走了,但一直嘴硬着不想跟你说的,就用信的方式来向你说了。

我想我该跟你说对不起。爸对不起你,真的、真的对不起你。就算再多的对不起也无法挽回我的错误,我还是希望能够藉由这个对不起减轻你对我的怨恨。

儿子,对不起。如果当年不是我爱上了婉若,自己没有能力与勇气拥有她,又自私的想要她成为家人,而牺牲你的婚姻,如果不是我,现在你会有个更幸福美满的家庭。

我一直认为你无论如何还是会听我的话,但我错了,我没想到你是那麽爱那个女人,对不起,儿子,爸只看见了自己荒谬的爱情,而忘了你才该好好的爱人,爸真的对不起你,对不起。

可是儿子,就算你无法理解婉若的好,你也不应该企图杀了你们的孩子小穹,那天你和我大吵过後小穹很难过的哭着,当她问起为什麽爸爸不要她的时候,我不知道该怎麽回答,可是我还是说了。

再怎麽样,你始终还是做错了这件事情。小穹是你的孩子。那天你喝醉了酒错把婉若当作那个女人,让婉若怀上了小穹。这是你一直不愿意正视的事实。也因为你的不愿意正视,伤害了小穹。

小穹也许没有像那个女人及你们的孩子一样有姣好的外貌,但小穹绝对是善良的,更何况她是多麽希望拥有爸爸的爱?

我知道除了对不起我不该说这麽多,但我希望我走後你可以好好照顾小穹,不要让她受到伤害。

会把公司给你也是对你的亏欠,希望能够弥补我的错误。

而此刻我就带着你对我的恨、还有我对你的歉意,上天了。

活着的你们,好好的生活,不要把上一代的恩怨给下一代承受了,好吗?

儿子,对不起,爸爱你。

阖上了信,此刻沉重的让我的手颓然坠落,在这封信里看见了爷爷对爸的亏欠,还有那些我不愿意去正视的真相,我不想去了解,了解爷爷让人受伤的那一面。

「看了这封信你应该都了解了吧?为什麽我无法接受你,为什麽你爷爷走了我还这麽恨他,我想你是了解。」回过身再次用冷漠的语气向我说着,我忍住了想哭的冲动,摇头。

「我不了解,不想了解,所以你也不要再说了。」有些艰难的走下了床,抬头对上他的双眸,里头没有丝毫情感。这就是我的爸爸,我的爸爸……

「跟你一样,我不想正视那些事实,这大概是唯一能够说明我是你女儿的地方了。就像你不愿意正视你错把妈当成那个女人一样,就像你不愿意正视我的生命是你给的一样,我也有权利选择不去看见爷爷的错误!」握紧了拳头,瞪视着他。

在这一刻我突然发现,过去的我是多麽天真。明知道他从不把我当女儿却还奢望着……

「方以穹!你这是什麽口气,你是这样对我说话的?」他皱紧了眉头,掩盖不住气愤,而我对於他的怒火只给予冷笑。

「就只有这个时候你才稍微把我当成孩子吧?或者只是你底下的员工?还是只是个拖油瓶而已?我想都是吧,而过去的我居然相信着有一天你一定会把我当成你的女儿,所以一直没反抗,对於你的言语攻击一直没有反抗……」泪水落下的同时,我没有垂下双眸,反而更加理直气壮的凝视着他。

但他突然抛下了怒火,回我一个相同的冷笑。

「你不知道你妈妈的名字吧?」爷爷一次也没跟我提过妈妈的名字,但从那封信当中我大概知道了妈妈的名字,我不懂他现在提这个的原因,只是突然回忆窜进我的脑袋,头痛欲裂,我还是继续看着那段回忆。

『爷爷,你有爱的人吗?』某年的情人节,当新闻上报导着关於情人节的事情时,我这样问爷爷。

『有喔,除了小穹之外爷爷还有一个很爱的人,叫作婉若,可是爷爷没办法跟她在一起,最後她也离开爷爷身边了。』忘不了爷爷伤心的面孔。

『为什麽爷爷这麽喜欢她呢?』小小年纪的我替爷爷抹去了眼泪。

『因为她跟小穹一样很善良,有一颗很漂亮的心喔。』

──因为她跟小穹一样。

──因为「她」跟小穹一样。

──因为「她」跟「我」一样。

我摀住了耳朵,信纸飘落,躺平在病床上。

「不要说了,不要说,你不要说!我不要听──」我不想知道真相,一点也不想。

「你妈叫作婉若,方婉若。」我看清了那一瞬间爸的笑容并非冷笑,而是残忍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