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四行詩 — 7
7.
那日之後，每天放学，林柔安总是会在莫约八点半时出现在客座教授的办公室。一头波浪长发有时盘起有时流泻於背上，俏丽的脸蛋总是画着粉雕细琢的淡妆，粉色的唇蜜晶晶亮亮，睫毛又长又卷像洋娃娃。
为了避免尴尬，每到八点，心满意足地吃过客座教授带给她的小点心之後，蓝楹便会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说是想先到宁可打工的饮料店等她下班，其实是在冷气强得不可思议的图书馆流着鼻涕待到九点多，然後走到校门口与宁可会合。至於问问题的时间就往前挪了挪，放学一进到办公室，如果客座教授还没出去用餐，便会先替她解惑。
虽然相处的时间减少，她还是很知足－－因为一开始就已经觉得自己幸运得过分。日子依旧平平静静地过下去，他依旧出色耀眼、受人景仰；她仍然平凡寻常、默默无闻。
然後时间来到了十二月二十四日。
卡片。圣诞树。下雪水晶球。巧克力。围巾。一群群少年少女们在市中心喧哗嬉戏，美式餐厅里满是青春不夜的漂亮小兽；送礼、告白、舞会，满腔热血与活力消耗不尽－－这便是这一日的常态。
市中心华灯初上，热闹的圣诞歌曲一首接着一首放，欢乐的过节气氛弥漫在空气里，甜丝丝的如同黑森林蛋糕的香气。平时一头乱发的男孩子，今天也穿上了烫得平整的衬衫、皮鞋擦得发亮；不少女孩不顾天气寒冷，舍弃厚重长裤、穿上了漂漂亮亮的小礼服，金色银色的鞋跟在地面上敲出一个个清脆的音节。
「今天还要上班啊？」
下课之後，蓝楹和宁可一起搭车回到租屋处，一进门便到厨房里忙碌的她看见宁可换上了饮料店的制服，不禁有些惊讶地问了一句。
「老板说今天生意会很好，」宁可一边紮起头发一边回答：「反正我也没什麽甜蜜约会，那就去上个班吧！今天还有加班费呢！」
「别这样说嘛！我们也可以一起去吃个饭啊！」
「你少来，再装就不像了。」宁可哼了一声，冲着她坏笑了起来：「刚才是谁赶着回来做巧克力跟手工饼乾啊？算了吧，还邀我去吃饭呢！等等换件漂亮的衣服回学校『晚自习』比较实在吧！优、等、生。」
「你还是快去上班吧！」她笑着瞪了她一眼，手下不停，将一颗颗造型各异的巧克力装进深紫色的盒子里，然後用浅紫缎带在上头绑了一个完美对称的大蝴蝶结。
出门前，蓝楹在衣橱前考虑了快十分钟，最後还是放弃穿上可爱的露肩短洋装－－天气实在太冷，晚点说不定还会出现十度以下的可怕低温……她本身便是怕热怕冷的恒温动物一族，况且她的肩啊腿啊也不比电视广告中的模特儿，不是非露不可。
尽管打定主意不去冒失温的危险，她也不至於把自己裹得像只将要进入冬眠的大熊一样肥肥蠢蠢；下摆有着雪花图样的粉色长版套头毛衣、黑裤袜、牛奶白围巾、深棕色膝上长靴，她在镜子前照了照转了转，觉得自己的打扮还真是符合中庸之道－－虽然不是十分保暖也并非美丽抢眼，但总归还是不会着凉的修长穿搭，不会糟到哪去。
因为平安夜的关系，入夜後的校园比以往又更加冷清；留在图书馆内自习的只剩五六只小猫，平常总有人慢跑、打球的运动场上也没几个人影，少年少女们全到街上热闹去了。
通往客座教授办公室的走廊上，她遇见了和往常一样总是画着精致淡妆的林柔安；只是这回，她用上了妩媚华贵的金色眼影，晶晶亮亮的唇蜜也从婴儿粉换成玫瑰红。她戴了一副看起来价格不菲的垂坠式水钻耳环，身上穿着火红紧身短礼服搭深灰色兔毛披肩，露出线条美丽的锁骨与白皙大腿。
此刻的她如此耀眼，相信只要随便送个秋波，就有大票男孩子要为她神魂颠倒。
「来送礼的？」
她脚上的鞋是那种令蓝楹难忘的、踩碎一颗跳动心脏後所染上的鲜红色，银色的细长鞋跟在她身前停下，鞋子的主人挑了挑眉，高傲的冷笑挂在唇边。
「不用白费力气了，教授怎麽可能看的上你？」不等一时怔住了的蓝楹回答，她又接下去说，完全没有一点要掩饰她的鄙视和厌恶的意思。
习惯忍让的蓝楹微垂着头、绕过她前行，并不打算与她做口舌之争。
「不自量力的人看了就恶心。」
身後传来林柔安的刻薄话语，她没有回头，只是愈发加快了脚步；之後她似乎还接着说了些什麽，然而距离一远，再怎麽样尖酸愤怒她也听不清了。现下唯一能确定的是：林柔安已经深深为客座教授着迷，并且彻彻底底厌恶起她这个常常在他身边打转的人了。
「我以为你今天不会来。」
蓝楹一推开办公室的门，坐在办公桌前批改作业的葛宸便笑盈盈地抬起头说了句。她看见他身後的矮柜上放着许多包装精美的圣诞礼物、立体卡片和七八盒心型包裹－－依她的直觉，那些十有八九是手工巧克力。
「宁可去打工了，我也没有约，想说那就来学校念书……」她随即用上了早就准备好的、连自己听了都会觉得不太好意思的说词。
「精神可嘉。」葛宸半开玩笑地：「如果北川能多几个像你一样认真的孩子，说不定明年就能超越成阳、稳居政法学院的龙头了。」
听了他的话，她有点心虚地笑了一下，然後将放在背包里的、装着手工巧克力和饼乾的包裹拿了出来：「老师，这是要给你的。圣诞快乐。」
「谢谢。」葛宸放下手中纸张，站起身来走向她：「我可以打开看看吗？」
她毫不犹豫地颔首，他修长好看的手指拉开淡紫色的缎带、掀开盒盖，一颗颗造型各异的巧克力安安稳稳地躺在里头。在她的说明下，他将放着巧克力的隔层小心拿起，盒子下层还有几何形状的手工花草饼乾，温温热热，看起来刚出炉不久。
「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朝她笑了笑，拿起一块饼乾放入口中，随後露出赞赏的神情、向她点了点头……当下，他俊俏脸孔上那抹迷人至极的微笑顿时让她的心跳漏了半拍。
「很好吃……」他用食指轻轻拨下嘴角的饼乾屑，笑意依旧，「一起吃吧？」
「不用不用、这是送给老师的……」
「不用客气，蓝楹。」
他唇齿开阖间很自然地唤了她的名字，嗓音动听眼神柔软，她感觉像是有源源不绝的金黄色蜂蜜从她心尖上浇下来。
「……谢谢老师。」
「我才要谢谢你平常的帮忙。」
双颊跟耳朵都微微发热的蓝楹从盒子中挑起一块花草饼乾放入嘴里－－味道确实不错，迷迭香与薰衣草的香气淡淡，不过份化学、不太甜不腻口，饼乾酥脆，丝毫没发软。
「我来泡茶，你先坐一下。」吃了第三片饼乾之後，开始觉得有些口乾的葛宸开口说道。
他将礼物盒放上沙发前的玻璃桌，转过身去从矮柜里取出一对马克杯和一包茶粉。他用铁汤匙各舀三平匙墨绿色粉末放入杯子里，接着从办公室饮水机盛了现成的热水冲泡；不一会儿，两杯香气甚浓的热茶便出现在桌子上，水气在微冷的空气里凝结成缕缕淡烟袅袅升起。
「好香……」
「这是我的律师朋友上个月从日本带回来的。」他在她正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朝正捧着马克杯嗅闻的她微微一笑：「宇治抹茶，还加了金箔喔。」
蓝楹闻言有些惊讶，随即垂下视线去细看；只见墨绿色的浓茶上头隐约浮着星星点点的亮金色薄片，犹如有人掰碎了一夜月光，再丢进香气浓烈的大缸抹茶里去和去搅。
「好喝吗？」
「好喝……谢谢老师。」
「都说了不用客气。」他说，又给她一个好看的莞尔。
在那之後，蓝楹便一边啜着手里那杯温热浓郁的金箔抹茶，一边和那名迷倒校内众多女性、集多重美质於一身的客座教授谈天－－说是谈天，其实她心里明白，那更像是他在逗她说话。
她的异性缘一向普普通通，对她来说，与同年龄的女孩子玩乐比和男孩子相处要轻松简单的多。各个求学阶段下来，尽管被告白了几次、也有过几段感情，在异性面前，她终究不是那样伶俐可人、言谈机智幽默的女子。
主导对话、开启话题的多半是他，一问一答、一来一往的聊天节奏平和舒缓，整体来说便是毫无负担、清清淡淡的闲话家常。
「你以後的男朋友真幸运。」
谈到她如何自己参照中西食谱、学会各式各样的料理的心得时，他突然天外飞来这麽一笔。
「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一瞬怔忡後，蓝楹低低地说，略略垂下的视线克制不住地有些飘移不定。
「这样啊……」刚尝完一块心型巧克力的葛宸顿了顿，接着主动举起自己的杯子、示意她与他碰杯，眼底眉梢都染上了真切温暖的笑意：「来，祝福你。」
她轻声道谢，也跟着扬起嘴角笑了笑，内心却像是浸满了花瓣揉碎後的微苦汁液。
Thefarthestdistancewayintheworldisnotthewayfrombirthtotheend.
ItiswhenIstandinfrontofyoubutyoudon\'tunderstandIloveyou.
从前只要听见、看见，都会觉得太过煽情俗滥的情诗句子，如今终於多少能体会其中的忧伤与悲凉。
蓝楹将杯子凑近唇边，或许是因为一时动情，又或许只是因为杯中热气蒸腾，她的眼眸深处也渐渐雾成一片。
－－喜欢的人就是你啊……除了你，再没有什麽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