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月色清亮,宛若一道瀑水,凉凉地淌流过葬天关的城墙、淹入关内的大殿,几乎要淹到殿中深处、那一个伫立在王位旁边的人脚踝边。那人隐在大殿深处,没让月光映至,可却好像也披了一身月光一般,他白甲银胄,肩处披落一袭曳地的雪白披风,在暗处隐隐耀亮。

那一晚,月光和今夜一样清狂,打在那人离去的脚步上,那之後,他再也不曾来过。

可记忆之中那一抹艳红戎服,并未因为如以往一般时日渐久便让他遗忘了,相反的,自那日之後,在脑海中益发清晰,尤其是月光这般清澈的夜,总让他想起那一晚离去的、被月光浸亮的他的背影。

玄嚣探下手,自腹前捻起一块温润白玉,上头系着有些许褪了颜色的红绳。他还记得,他是在某一个早上醒来时,发现这块玉落在自己身上,看着好看,便戴在了身上,就这麽过去了许多年。那一晚才知,原来这是玄同的剑穗,莫怪他总有稀薄的熟悉感,却又毫无头绪。

其实,还他也无妨的。他虽觉得这串流苏编紮得好看,却也没到为了留着、而与人大打出手的地步。他已经记不起那一晚,自己为什麽要这麽激动,或者应该说,为何每回见到玄同,他都这样激动。

或许是厌恶他自小起那副高高在上、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孤傲模样吧。

可玄嚣是个性子好强的人,不在乎别人跟自己争、跟自己较劲,因为他有信心能赢,就如自己现在占据苦境一方、统领了十七位兄长手下兵将一般;他不怕竞争、却不能忍受不被放在眼里,而玄同就是如此,所以他总刻意激怒他、想看见那双淡漠凉冷的眸眼,因自己生了一丝波澜。所以那一晚,才硬是跟他唱反调。

可这项东西毕竟是玄同的,当初他巧合拾得、以为是无主之物,才在身上配了好些年。可玄同都说了是他落的,况且那日自己动手、是玄同胜了,只不过看着自己那样执着、硬是要抢,才乾脆又把玉饰留给自己,事後回想,玄嚣总觉得是自己太过孩子气,想必玄同也是这麽觉得,才懒得同自己搅和便走了吧。

如此思来,玄嚣鼻息蓦地粗浊起来,有几分不耐地在心里埋怨着自己,不如……还他吧。

半晌,他原本捏着那块玉饰的手一握,将流苏自腰间扯下,旋过了身便向外走离,一袭雪白披风拖曳过地上澹凉月光。

葬天关外的守卫见他出来,皆是一一恭身行礼。

「太子怎不休息,这麽晚了还出来?」一人这样问他,玄嚣只是笑了笑。

「没什麽,刚刚跟众将讨论完下波出兵的策略,里头闷,出来走走,汝等好好守着,稍後吾便回来了。」玄嚣只如是淡道,迳自走离,一双手负在身後,没人看见他手中握着的那串饰物。

夜色已深,只剩下天际洒落清亮的月光,照清他脚下的路,玄嚣往林中走去,因为他依稀听过谁说起,玄同驻留於苦境一个唤作枫叶林之处。林中偶尔可见几顶座落在林中的草屋,门户紧闭、灭去灯火,家户都歇下了,只余树叶在林风之中沙沙簌簌,间杂着蝉虫不停的唧唧,好似簇拥着他的一道行路。

走了好一会儿,玄嚣望见远远一处,彷佛山头着了火似的艳红,百顷红枫在清银月光之下,以艳丽得彷佛要染红月光的态势横亘绵延,火红得如那一人一头红发、一袭红服,玄嚣知道自己找到欲访之处了。

林中有一座亭子,样式简朴,其中空荡无人,只有飘落的枫叶堆落在石桌、石凳上,无人清拂。

而亭边辟了一道小径,两侧枫树生得窄挤,玄嚣细看了几眼,才认出那是一条曲径,他踏上小径、穿过错落枫槭,看见尽头一幢小屋,窗扉半开,屋里仍亮着微弱的烛光,玄嚣眸光透过半开的窗、望着窗内,想看玄同是否在内中,半晌,一阵霍霍冷冷的声响传来,吸引了玄嚣,他顺声探望,却发现声响是从小屋另侧传来,他遂跨大了脚步、绕过屋舍,果真看见一道火红戎服的身影背着自己,手中一把汐蓝色剑刃的长剑,在他飞快舞动的手中、透出冷蓝的薄光,萦绕在他周身。一旁,一个置剑的木匣搁靠在屋墙边。

玄嚣望着那舞剑的落落身姿,剑势灵快慑人、眨眼便从这处去到彼处,快得牵引人的目光跟随,他不敢出声,却彷佛受到吸引一般,悄悄上前了一步,没注意到脚下堆散的落叶,一挪步便踩上了,枯叶清脆的碎裂声夜里回荡,玄嚣一惊地闪开,赶忙去望前方的玄同,只见他剑势未有迟疑,依旧在月光下薄光冷冷,只是淡漠出了声:

「紫色余分,你不用等吾,先去休息吧,剑匣吾等等会收进去。」

玄嚣见他错认自己,也不出声辩驳,只是上前了几步,来到他身後几步开外处,望着他舞剑的姿态,虽然不想承认,可心里却欺瞒不了自己,他舞的剑极令人赞叹。玄同听得身後一片静默、没有回应,疑惑地顿下了剑,心想紫色余分此际怎麽难得安静。

「吾说你先去──」可一转过身,却看见月光洒落之处伫立着的、并不是紫色余分,玄同面上没有多大反应,只是淡淡皱了眉,「怎麽是你?」

「怎麽?吾不能来麽?」玄嚣轻轻扯了扯唇哼笑。

「吾没这样说,只是夜这麽深了,你来做什麽?」玄同走到一旁,将手中的冰蓝长剑收回剑匣里後踅回玄嚣身前,一面淡漠说道。

「来还你一物。」玄嚣探出手,摊开五指,掌上的正是那绺白玉红流苏。

「吾已经说了要给你,毋须还吾。」玄同只是望着他掌心中的剑穗,没有动作。

「那日是吾不讲理,既是你的,便该归你。」玄嚣微微抬了手,示意他接过,可玄同依旧没有动作。

「配这剑穗的剑断了,所以吾也不需要这剑穗了,你配了这麽久,就留着吧。」

玄嚣却因这话疑惑地淡淡挑了眉。玄同知道自己一直配着此物?「你既早知道吾配着它,何不跟吾要回?」

「我们不常见面,没什麽机会开口。」玄同淡淡如是答,知晓了他的来意、而自己又无意取回剑穗後,也无心再继续练剑,遂转过身,拿起屋墙边的飞光剑匣。

「吾说过,不喜欢别人让出的东西,尤其是你,玄同。」玄嚣的手依旧摊在月色下,任清亮的月色照映,连流苏上那块玉,在如此清亮的月色下好似也较之平常晶莹了几分。

「那你别当是吾让给你的,当是吾送给你的不就得了?」玄同淡淡挑了眉。

「自欺欺人。」玄嚣皱了眉,没好气地说。

「你真固执。」玄同更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只好无奈上前,自玄嚣掌心抓起那串剑穗。玄嚣见他接过,顺势要收回手时,却又让他将剑穗塞了回来。

「你做什麽?!」他望着那又回到自己手上的流苏,皱眉疑问。

「现在是吾送给你了。」玄同眉眼里多了几分察觉不出的笑意,「夜深了,你快回去休息吧,吾要歇下了。」

「这算什麽?」玄嚣一时语塞,只是怔怔地望着手上那串配饰,再抬起头来,玄同已经提起剑匣,回头往屋里走。

玄同迳自走着,背过他时,面上倏忽泛出温柔的笑意,没有来由。

那一日,他看见玄嚣为了那串剑穗同自己动手,心里竟有些欣喜,欣喜他那样执着於那串剑穗、也欣喜於他这麽多年来这样珍视它。看见了他的执着,玄同才知晓,其实玄嚣内心深处,是固执而死心眼的,就如同他绝口不再提鸠神练,可在梦里仍是念着她。

在黑海森狱这座复杂的宫廷之中,有太多人,都在这场权力的斗争之中扭曲了心、包括他的父亲。连他的大哥,都在一场怪病後变得阴沉,隐居不出,似是另有算计。自小而大,有太多的人事物都渐渐变了模样、变了姿态,让他陌生不已。可玄嚣仍是他幼时熟悉的模样,狂妄自大、口口声声对江山天下志在必得。幼时他觉得玄嚣追求胜败太功利庸俗,不屑与之往来,可他没有想过,过了十几二十年,见他仍是这个模样,自己竟觉得安心起来。

万事迁变,连自己最是欣赏的兄弟玄震也死绝了,而那人还在那里,坚持着自己自幼便有的雄心。看见他的执着,玄同莫名地安心且欣喜,所以乾脆把那串剑穗给了他。他也不意外玄嚣要拿来归还,毕竟玄嚣说过,不喜欢人家让出的东西,只是给了他,玄同便不想拿回来了。

玄同拎着飞光剑匣,来到屋前,顺手推开了门正要跨入前,不禁回过头、想望看玄嚣还不在,只见屋外早已剩一片空荡,只剩银白色的月光淹了一地、好像积了满地霜雪。

背着他回房的那一日,好像也是这个月色。玄同望着眼前,蓦地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