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稀薄,宇宙如灰。

黑海森狱,乃无光的世界之中,兀自繁衍出的一片繁华。满城生息,皆牵系於一轮黑月流转。森狱为极阴之地,故以极阴为阳,奉月为日,而那轮地底太阳──黑月,蓄尽黑海阴息,故纵在白日亦旋照出一片薄灰,为黑海之中恒常的光景。

黑海旷阔,聚落散而远,城与城、宫殿与宫殿,彼此坐落百里之遥,而统治黑海森狱的王家,则居於最靠近黑月天阿的一处宫殿群落之中,生活着森狱内最尊之王者──阎王,於此问政理事,以及其膝下一干皇子,生活起居、读书学习,直到出阁之龄,方迁出中宫,往居於各自赐封之殿。

中宫最央处,乃阎王所居珈罗殿,平日最幽静深深,无人敢扰。西面,则是众皇子齐聚於一堂、听着宫中太师授课学习之处,在日里往往嘈杂一片,十几颗头挨挨挤挤在一室之中。除了被逐出黑海的、传言那会吞噬兄长的阎王第十九子之外,森狱共有十八名皇子,面容殊别、气质姿态各异,乍看之下,难以令人联想皆是出自一脉,有看上去个子较高、却一脸温润怯懦的孩子,也有倭身兽面、恶容却耿直者,也有生得一头张狂红发、气质却格外沉静的,更有年纪小小、却态势狂狷凛然者,好不热闹。

此际,殿内一名看上去略有岁数的老者,是森狱太师,负责皇子们之学习。他立於堂前,持卷踱步,嗓音沉哑,缓缓念出卷册上那以工整笔划题写的几行文字: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後名。可怜白发生。」

他念着一句,堂下那群十出头岁、抓着书看的孩子们便跟着念起一句,细细把这几行文字都读了过,他抬起眉发半白的眸眼,望向堂下,沙声问道,「关於这阙词,谁能作解?」

身为森狱皇脉,这些都是每日例行的功课,然课堂时分之於皇子们,却不只是知识上的学习那样简单。生於深宫之中,众人无不自小便知道,此际太子未立、每一人未来都有可能得父王赏识、而被擢上太子之位,其中更不乏对此汲汲营营者。因此这段众人齐聚一殿的课堂时间,暗暗成了诸位皇子展锋芒、争势头之机,人人皆想在身为阎王左右的太师面前,替自己博个好面子。

既要博面子,便也怕丢了脸面。是故当太师念毕这阙词、抛出这个问题时,台下众皇子先是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有人谨慎思索起来,想深思出个惊艳四座的回应;有人对自个儿答案不大有信心,不时斜了眼光,欲偷觑别人与自己一样的书册上,是否写了什麽藏私的笔记。

蓦忽间,一道童稚却狂狷的嗓音响於喧哗之中、兀自辟开众声喧闹,轻狂朗声:「此诗乃述军将壮志,驰骋沙场、为国征战开疆,奠千秋之业、赢一世功名。吾玄嚣,来日成人,亦愿以身作将,如这诗中所说、替父王开疆辟土,宣张森狱之威。」

启声的,正是排行最末的十八皇子玄嚣,字号颖初,一双血瞳白眸、头生犄角。其人,如其名字一般,聪颖於初、且嚣张轻狂。

森狱里太师、宰辅们,与众皇子接触甚多。玄嚣甫出生、便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娃儿。他於皇子满月抓周岁典之上、不偏不倚地一把抓起那柄隐混在身侧杂物之中的权杖,面上一点迟疑也无,令四方观者凛然。一路成长至今,众人无不为玄嚣那年纪小小、却不可一世的霸气给暗暗震慑。虽不曾张口明言,却多认玄嚣为这森狱十八位皇子之中,最具王相之子。

「甚好、甚好,」听了玄嚣之言,堂前太师抚了抚须发,沉声赞道,然这看似自然而然的一声赞许,却也在看似平和的课堂下,暗激波涛,有些人心眼宽,跟着太师一起真心赞着这名弟弟的聪颖与狂气;有些人心眼窄,斜瞄他的目光则多了几分不是滋味,嘴上轻嗔「这谁不知道,不过这目无尊长的小弟抢话抢得快」之类的话语。

唯独堂内一人,容颜淡漠,无言无声,不受身边这一时的暗潮汹涌所动分毫。然这样看似低调寡静的沉默,在一室纷声之间,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引人注目,太师看向那生得一头火焰般张狂红发、气质却沉着寡静得令人猜不透的男孩,唤了他:

「玄同皇子,此诗你可另有见解?」一时间,满室的注意力皆集中到那一个自始至终静静端坐於殿堂角落的人影,包括方才出尽锋头的玄嚣,他隔着身侧的十五兄玄震,望向坐在玄震另侧的玄同。

玄嚣视线一迎上那人,眼眸便好似要让那头红发烧灼似的,一瞬炽亮了起来。玄嚣淡淡敛了眸,不让那一瞬翻腾的眸目露於人前,却凉凉挑起了眉,好整以暇地想看他能作何答。

殿中须臾一静,玄同一双淡漠却深邃的眸轻轻敛着,眸中好像不曾让他人身影污染了一般乾净,半晌,只听得玄同悠悠缓缓地开口:

「除却首行,其余皆是俗句。」话语简练,是玄同一贯风格,可他虽简言短语,却可听出背後的孤高自傲,彷佛蔑视一切尘世庸俗般。

然这话,却说得太师登时一愣,一时未思及如何接话,只听得玄嚣凉凉扬了声,藏下几分不是滋味,如是反问:「喔?不知四皇兄因何说其余皆俗?」

「诗末既示,一生劳於战,徒添白发。可见输赢胜败,不过一朝尘土,不如认取初心、享受醉里挑灯看剑那份单纯。功名利禄皆是庸俗,唯有剑道清高。」玄同淡淡瞥了发声的玄嚣一眼,眸光来回之间,皆是一片清澈,好似即使望见了玄嚣,也不曾让他的身影在眼里停留半刻。

「你──」玄嚣已是让玄同不可一世的话语激怒、又见他那双目中无人的眸,好似瞧不起自己似的,他咬牙低吼,眼眸倏冷,却依旧唤不回玄同早别开的眸眼。

因为玄同心里,只有剑。自他抓周时握起了地上散落的一柄长剑那刻,便预示了他此後醉心剑道的人生。天下万千兵器,他只看得上剑;天下万千样人,他只看得上剑者,而玄嚣不是。

殿堂上气氛一时张拔,太师赶紧打起哈哈,缓了场面,抓起卷册随意再说解几句,便让课堂散了,众皇子各自离开。

「四皇兄请留步,」玄同轻声敛步,握起了剑,只身一人走离课殿时,身後突来一道沉冷呼唤,他顺声回头,望见玄嚣立於他身後,眸眼中有着锋芒。

「十八弟还有何事?」玄同淡道,那双深邃眸眼在额前散下的几缕红艳发丝之间炯然若星,玄嚣隐隐努了眸,却不能在那双瞳眸之中看见自己丝毫,心里隐隐浮生怒意。

玄嚣自小受尽父王疼宠、百官另眼相待,更赢得不少兄长的尊敬,多少生了几分心高气傲,若只是锋芒太过、招人羡嫉,他反而不放心上,只当那是对自己能力的忌惮。可眼前这人,却完全不若其他人,不是趋附、也不是忌惮,而像是一种彻底的无视,那双映不出任何除了剑以外人事的眸眼,让玄嚣莫名隐怒。

「四皇兄方才一番话,倒是说得清高,就不知四皇兄愿不愿意,与吾对一回招,看看吾毕生壮志,是否真的如皇兄所说那般不值?」玄嚣敛下怒意,话语显得格外轻柔,开口便请战眼前之人。

英雄便应征战沙场,纵使折戟沉沙,也要不辱英名,怎能放任眼前之人,辱没自己毕生所望?

却见玄同面色孤漠,只淡淡说道:「不用剑的你,不是我要的对手。」

「玄同你──」玄嚣再不能沉忍,低喝出声,却见玄同彷佛不知不闻地握着剑迳自旋身走离──那双瞳眸中,自始至终还是没有自己的身影。

玄嚣瞪着玄同渐行渐远的背影,眼眸隐隐掀起冷冷怒火,不知是那头张扬如焰的发燃了他的眸,还是他眸中的冷火、焚烧着瞳底那人的背影。

玄同不愿把自己当对手,他此生偏不要遂他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