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

「嗯?一骑?」

忽然感觉到对方情绪出现波动,总士睁开眼睛,想确认同伴是否身体出现不适。

然而对方确实还沉沉睡着,只是微微皱了眉,总士看不见他的梦境、却看得见他现在正在某些情绪里,从表情看来,似乎一时找不着回到和平的路。

「一骑。」

安抚驾驶员情绪可是他的专长,加强了同步,总士开始对於不平稳的波段进行阻断,只要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驾驶员就得以分享一样的平静,好在战争中保持清醒、并冷静面对敌人问话。齐格飞系统就是以此为准则建立,试图为驾驶员筑起最佳的情绪根基,其本质并非同化一个人的心。

眼见夥伴的表情渐渐舒缓,他才稍稍降低同步的程度。

「路程还很远,还来得及做场好梦。」总士自言自语:「把前面的都忘了吧。」

再次闭目养神,过长的冥想他不否认自己也有些困了,半梦半醒之间忽然想到,驾驶员从未在同步状态下做过除了战斗以外的其他事情。

如果两边在同步状态下睡着,有没有可能走入同一个梦境呢?

˙˙˙

毕业旅行的最後两天,路线回到住所附近,安排到立上家的神社参拜是任何旅游例行的行程,立上穿起传统服饰为我们带路。

小小房间里满满的照片,每看一次就让人心痛一次。

大家静静地低头双手合掌,感谢过往前辈们的付出才让我们如今能有和平的日子。

每个人有着每个人的思念,彗看着相片里的姊姊、远见看着甲洋和翔子、咲良和剑司谈起了卫。这里太多人都与齐格飞系统连结过,毫无疑问,相片拥有比什麽都还强,引发Flashback的效果,甚至更多。

果林、僚学长、生驹学姊……L计画里的所有人、苍穹计画里没能跟着走到今天的夥伴,所幸的是经历过异界体世界的我,已经拥有以另一种眼光看待Flashback的能力。

那些重新构筑自身存在的日子,几度受困於回归虚无与保持存在之间挣扎,然而无药可医的Flashback竟成为一种指引,残忍却不容质疑的存在。

我不会忘记你们,从前边吞着止痛胶囊边立下的誓言始终不变,当自己的存在虚无缥缈时更坚定了几分,我不该舍弃存在、不该忘记你们,不该将你们交出生命换来的任何希望轻易放弃。

而对於活着的人,藉着Flashback可以思念你们,思念不知道能否回去的地方,那些画面里,还看得见天空,各种颜色变幻下的苍穹,能够照耀虚无的光芒来自的地方。

「你也觉得天空很漂亮吗?」

第一次听见异界体尝试以人类的语言来沟通,自己着实吓了一跳,我没想到千万颗如卵的结晶里,会有任何人,不,任何异界体,注意到自己的存在。

「很漂亮。」我说,仍有点虚弱。

「我也这麽觉得呢!」传来的声音竟像个孩子般天真:「你是齐格飞系统里的那个人吧?还是执意离开吗?我满喜欢你的,乾脆留在这里吧,没有战争没有痛苦的地方。」

「然後回归虚无?」

「虚无里没有痛苦。」

「我会离开,虽然现在还不行……」看着我已经构筑几乎完成的外型,他无法理解般望着我,是啊,异界体恐怕还无法理解,不是只要有外形人类便能称为存在,还需要更多东西,更多比外形更难建立起的东西。

「为什麽不行?现在星核不会管你。」

「思绪还很乱……意识薄弱……现在还不是时候……」

「唉好复杂,总之结论是现在不会走吧,那陪我互相理解吧。」

「这种时候叫做聊天。」

陪异界体聊天?两年来第一件有趣的事,不禁使人发笑,还有对方从人类理解而来的有限词汇,虽然语意不对,却竟然觉得诚意十足。

他谈论着自己欣赏的天空,谈论着宇宙中所没有的景象,湛蓝清澈的、橙红辽阔的、星海斑斓的,若不睁开眼睛,只听闻声音描述直觉得他是个喜欢在天空下奔跑跳跃的小男孩。

「咦?你又困了吗?总士?」

「抱歉……」

「那我改天再来。」

不完整的意识总没办法支持很久,不只是困了,而是昏厥的时间总是比清醒要来得长,对方却完全不在意,只是常在我醒来的时间前来搭话。

「以你们的语言,我叫做来主操。」

「是吗?听起来是个充满未来的名字。」

「未来?」

「你期望的未来,是什麽样子?」

「我不知道,我说过了,我就像你们的手指一样,手指不可能指挥大脑,我做星核要我去做的事。」

「星核觉得天空漂亮吗?」

「我不知道……」

「那你真是只不听话的手指。」

「我没办法帮你做什麽,我只做星核要我去做的事。」

「我没这麽说……」他第一次在我还保有意识时离开。

在异界体面前说与不说哪有什麽分别,但这段时间来的「互相理解」让我觉得并非不可能,想在他身上下些赌注,虽然以现在的我还办不到,但总有一天……

「总士!总士!」

之後几次醒来不见他的身影,却在某日一阵炮声隆隆的骚动中他疾飞而入。

「总士!总士!」他一直呼唤着。

孕育结晶的穹顶被炸出了个大洞,久违的天色印入眼帘、鲜红如火,原来是拒绝与敌人共生的人类军炮火找上了这里。好长一段时间都在寂静无声中度过,突击的爆炸声听来格外震耳欲聋。虽然听见他的声音,却没办法顺应他的呼唤轻易将精神集中。模糊之际,金黄色的光辉将我包围、隔绝於烈火之外,他努力在飞散的结晶碎片中找到我,将我带离。

於是我将他送往龙宫岛,赌上所有可能性,而後筋疲力尽的睡去。

˙˙˙

「总士!该走罗?你还好吗?流了好多汗,难不成发烧了?」

「……没事,想些事情出神了。」

「Flashback吗?看到这些相片也难怪,你以後站在外面参拜就好了,药在车上我去拿。」身为医生的剑司警觉。

「没关系的。」总士笑说:「居然有带药,不愧是医生。」

即使心理上接受了Flashback这齐格飞系统副作用,但身体还是有一定的负担,毕竟重新去体感共享驾驶员的痛苦与生死,几乎认得几张照片就要再死几次,不免疼得冷汗直流。

「糟糕,我太粗心了,不该让学长来这。」安排这条路线的里奈懊恼着。

「西尾,不要介意,我也想见见他们。」

「我们走吧?下一个景点是?」卡农试图让大家继续前进。

「我看一下……今晚住在佐喜小姐家,我打个电话确认现在可以过去,也好让学长休息一下。」里奈翻出笔记本查看:「然後是夏季吃西瓜大赛,现场报名!无限量吃到饱喔!」

「这趟旅行还真充实。」远见笑道。

「吃西瓜我要参加!」

「我也要我也要!」

大夥儿吵吵闹闹往小径走去准备下山,我放慢了脚步,刻意等将阁门锁上才追过来的立上。

「立上。」

「怎麽了?总士学长?很不舒服吗?」

「乙姬……不在里面。」

「喔!」立上有些意外,但想起我是乙姬的哥哥,马上作出解释:「因为女神之岩还孕育着新的生命,虽然知道那很可能已经不是乙姬,但是我……」

「原来如此。」我轻声说道:「谢谢你一直陪着乙姬。」

「喔,不会……」立上愣了下,接着似乎因为有人想起乙姬而开心不已。

来主,我想差别就在於这里,当那麽多人同时看见满墙相片时,异界体看见的只会是一张张纸,而人类看见的则是一个个不同的故事。当时没办法三言两语让你理解的,正是这些无法言喻的牵绊与思念。

那天,虽然为了让众人安心而注射了药剂,在大家拼命吃西瓜的时候也做了充分休息,但是早上Flashback的影响却一整天蠢蠢欲动,当晚,竟梦见平时不常想起的过去,梦到亚尔维斯公诸於世之前。

˙˙˙

「先跑下山的第一名!」

一群小孩从山坡上奔跑而下,校外教学说今晚要看萤火虫,傍晚下课後同学们都已聚集到附近来,炎热的气候不减孩子们的玩兴,各个追逐得满头大汗。

网子装着大大的西瓜泡在冰冷河水里冲凉,等一群小孩玩累回来的时候刚好可以消暑解渴。

「哈哈,还是我第一!」得意大喊的是一骑。

「不管!再来一次!」而总会有更多不服输的挑战。

孩提时代的我们白天上课、晚上玩耍,有时候则会有些老师带领的户外活动,就像正常小孩一样,我们过的无忧无虑,除了一些我到後来才明白无关对错的小小争执。

「现在明明就是四月!」

「骗人,是九月才对!」

「你才骗人!我爸爸明明说──」

「总士,有人找你喔,过来一下。」

每当因为一些费解的争议点和同学吵得不可开交时,总会有大人把自己叫开,让心中明明很笃定真相的幼小孩童无法分辨什麽才是所谓的「骗人」。

几番否定其他小朋友的观点而遭到反驳,其实也已经忘记幼小的自己是怎麽找到生存方式,想必当时只是在意了一个孩子该在意的事:害怕自己是否又惹人讨厌、害怕冲突会让自己失去朋友,渐渐地,造就了别人眼中寡言恬静、沉着温柔的皆城总士。

但其实,有点寂寞。

乃至後来肯接受自己的声音出现,才会如此兴奋的与自己的好友分享。

你,在那里吗?

在啊在啊,想成为一个被认同的存在,若无法真正被认同,回归虚无又有什麽不对,毕竟虚无里,没有痛苦没有寂寞。

随後美丽的结晶在自己手上成形,呐,你在那里吗?一骑?

「不是我……不是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问话却没有得到对方回答,只听见一骑放声尖叫,模糊的右眼视线中他丢下手里树枝慌张跑开。

「好痛……好痛喔!好痛……」摀住鲜血直流的左眼,身体做出人类该有的呼痛反应,心中却已然忘记伤势该有多重,只惊觉不同於虚无的力量将自己从虚无拉出,即使很痛很痛,那背後,却有光。

像梦一样的美丽结晶应声瓦解。

就像指环激起破坏冲动来与恐惧抗衡,肉体疼痛让所有思绪倏然终止,意外的打碎了异界体放在我身上的契机,虽然失去了左眼视力,却留住了一个人的存在。

从那之後我才真正成为我自己,寡言恬静、沉着温柔的皆城总士才成为真实。

「请让我再试一次!」然而无论再怎麽坚持,失明就是失明了,长大之後无法成为驾驶员,只能眼睁睁看着夥伴前辈走上战场。

谁是谁非原来从来没有重要过,自己有多情愿再当小时候那个遭受同学嘲笑的骗子。在好友们接二连三被迫解除认识限制代码、一个个知晓世界真相後,才怀想起一无所知的你们在自己眼里是何等耀眼,是何等珍贵,是一旦交出去,便再也无法回到最初的宝贝。

˙˙˙

「委员长,我认为今年的盂兰盆祭应该照常举行。」

学生会长剑司坚持,多数的老师也都持相同意见,於是委员长只好妥协。

「好,但我要求缩短疏散所需时间,要有什麽万一,所有人员必须更迅速的回到亚尔维斯。」

「这是当然。下一步针对疏散路线,有些摊贩的位置可能需要调整。原本隐藏避难所入口的植披都已经移开,会後我们会向全岛公布路线和所属区块。」

原本考量异界体已经频繁来袭,是否需要将祭典延後,但大多数与会者都认为应该如期,那就如期吧。身为学生委员长的我心里揣摩着,如果前学生会长将陵僚和副会长生驹佑未还在这,应该也会反对延期。

筹备的过程很顺利,几天内该准备的东西也准备得差不多了,每年会用上的大同小异,唯有今年必须放出大量水灯。

藏前家、羽佐间家、将陵家、生驹家、镝木家、船桥家、立木家……

岛的存在已经曝光,敌人只会越来越多,盂兰盆之夜,今年格外明亮。

即使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还是学生,还是照常到学校上课,国英数理社的课表却变成了驾驶员教育。教室时常提早在中午刚过就上锁,因为大家几乎都去了亚尔维斯。

阳光自窗户洒上整齐排列的桌椅,祥和宁静,每回带上拉门前都让人不禁多看几眼,并侧听操场上是否还传来吆喝嘻闹。

没有,当然没有,从室外到室内,只剩一个人的呼吸。

「东京好玩吗?有没有遇到什麽艺人啊?」

「难道这是最新一期的──」

「老师!这是甲洋的考卷!」

几个礼拜、也或许才几天前,曾经在这教室里清朗明亮的笑音,都在有如过往一般和煦的阳光下、盛夏纷闹的虫鸣鸟叫里,一句句被拆穿。

取而代之的最後回忆,是大家第一次听见警报响起时的困惑神情,还有大人们迅速引导孩子避难的身影。

那声警报之後,我们一路走到了这里,再也没有机会回去。

˙˙˙

避难所厚重安全门打开的瞬间,我们望进彼此的双眼。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那天,即将知晓真相的一骑问道。

「乐园。」早将世界残破尽收眼底的总士回答。

或许在人们心中向往的那个乐园已然崩毁殆尽,但在於真实世界里,这里──亚尔维斯,确实是最後一方乐园净土。

「我相信你,总士,相信我们仍往乐园前去。」

「一骑,是你的话,定能守住众人的归所。」

˙˙˙

机体接收到同步讯号,萤幕依序亮起岛外派遣的三架机体代号和驾驶员姓名,远见真矢、西尾晖、堂马广登。

听见微弱的同步提示音,目的地到了。总士睁开澄澈的右眼,以及栗色浏海下带着伤疤的左眼。运输舰的外壳在高速飞行下弹开,传送参战讯息给人类军总部後,Sein与Nicht跨越两年的和平重回战场。

「果然不出所料,是敌阵正中央啊。梦见和平的样子了吗,一骑?」正式开战之前,飞舞於湛蓝苍穹下,总士觉得必须确认。

「睡得很好,是个好梦,大多是。」一骑回答,一贯矛盾的肯定句。

而且还梦见了异界体第一次来袭那天?还是不要问好了,因为各种考量让总士打消念头,再说就眼前情势,更不该对於梦境有所留恋。轻易扫荡占满天空的敌人群体,解除限制的机体力量非凡,而身为电池的驾驶员,已经决心在电力耗尽之前竭尽所能。

不管祝福世界之後我们会去那里。

也已无暇顾及这是与和平多麽背道而驰的力量。

为了守护宝物而忘却了心的巨龙张牙舞爪,然而几番选择存在之後我的回答仍然不变──

是的。

舍弃和平追寻希望而来,是的,我们仍往乐园前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