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繁華如夢 》 (繁華三部曲) — 第一部： 繁華初現 / 第26節
第一部：繁华初现/第26节
转眼农历新年又到了，农历年是个让人又爱又怕的节日。
大人怕小孩爱，情侣爱单身怕，但不论是爱还是怕，这些人都要过年，也都得过年。
《庄子．人间世》说「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於心…无所逃於天地之间。」
贾天佑返乡过年，但这个家已不是眷村内鸡犬相闻，竹篱巴遮蔽的平房了，而是像台北水泥丛林一样的四层楼灰色公寓。
一栋一栋的公寓之间只有一部车能过的狭窄巷弄，和背对背夹着的小小防火巷，更不幸的是，连防火巷也往往成为各家的违建小仓库。
这样的水泥房虽然不再有眷村瓦房那样外面下大雨，屋内可能下小雨的窘境，但浓郁的人情味也被水泥墙封了起来。
贾天佑的妈妈手气很好，抽到边间的一楼，那是签王的位置，让许多村民既羡慕又嫉妒，一家人都很高兴。
但是对於贾天佑来说，没有了以前坐在村子口列队欢迎，品头论足的婆婆妈妈们，才真是让他最高兴的事。
除了过年，贾家还有一件大事，就是贾天佑的妹妹贾天玉过完年就要结婚了。
贾天玉小贾天佑两岁，四兄弟姊妹最不会读书的就是这个妹妹，贾天佑还记得读国小的时候，妹妹和他读一个学校，老师都不相信，这个全班最後一名的贾天玉会是全校第一名的贾天佑的妹妹。
贾天佑还记得，有一次母亲一生气，把贾天玉的书包扔到屋外，贾天玉傻傻的和帮她一起捡的贾天佑说「二哥，我真的搞不懂什麽鸡兔同笼，为什麽要把他们都关在一起？还要算它们有多少只脚哩？」，贾天佑只有苦笑。没想到一转眼这个小女孩就要结婚了。
贾天佑问过妹妹，怎麽认识对方？又怎麽会想和他结婚？
「不知道啊！他是我们工厂的仓管，经常会到我们生产线送材料来。有一天他突然走到我面前，说要我做他的女朋友」
贾天佑听得好笑，哪有人这麽直接了当的。
「我看他经常搬上搬下的，力气很大，我不敢拒绝他，就答应他了！」
「不过，他对我真好，每天会带早餐来工厂给我！」
贾天玉笑咪咪的说，就这样贾天佑年纪轻轻就做了舅爷了。
「你妹妹以後可要苦罗，对方家里可是种田的。」
贾鹏飞有次跟贾天佑说起这门婚事，心中很是不舍。
爱情和婚姻到底是个什麽？贾天佑常在想。
爱情这东西，无法预测它什麽时候打心底钻出来，也无法预测它会是个什麽模样。经常在还没准备好的时候，它就来了;有时你准备了半天，望穿秋水它就是不来。
婚姻呢？它其实并不全是爱情的产物，至少在贾鹏飞身上就不是。贾天佑认为，婚姻不过就是选择一种生活方式而已，就像在餐馆里，有的人选择吃面，有的人不爱吃面却爱吃饭那样，各取所需。
贾天佑觉得，爱情就像在餐馆点餐一样，一时不知该吃什麽，点来点去可能还是那几样。
也或许会突然想换吃别的东西，然而一旦付了帐，再难吃也得硬着头皮吃下去，这就是婚姻。
当然，也有人吃两口实在不习惯，拍拍屁股走人的也有。姊姊贾小玲的婚姻好像就是这样。
由於贾小玲的未婚夫条件差了一截，却抱得美人归，所以无论对错，什麽事都依着贾小玲，大气也不敢哼一声，加上不爱出门，安於现状不思进取，这让贾小玲愈看他愈窝囊，两人早已貌合神离名存实亡。
贾小玲曾向贾天佑诉苦，甚至动了解除婚约的念头，但碍於贾鹏飞传统又爱面子，只好一动不如一静，按捺不动。
男人的面子是个奇怪的东西，像白头发一样，越老越严重。
小孩子吵架，今天吵明天和，大人吵架，往往吵成世仇，说穿了就是面子问题，越老越输不起。
不只贾鹏飞爱面子，施维中更爱面子，施维中是所谓的高级知识份子，上流社会人士。通常上流人士比的不只是自己，还有自己的另一半和儿女，彷佛那些分身若是不够优秀，会严重影响本尊的尊严和份量。
所幸施台生是争气的，施慧敏今年的联考也是争气的，终於考上了杜鹃花城。
施慧敏是满意的，虽然不是医学系，但终於可以向施维中交代，更重要的是，她终於可以名正言顺的留在台北，留在贾天佑身边。但施维中觉得差强人意，他还是希望女儿进医学系，将来做一名医生。
父女俩达成协议，公共卫生系照读，但边读边自修，明年还要再重考一次，反正补习班的教材已有，更重要的是，女孩子不用当兵，出社会不会太迟。但无论如何，施慧敏终於从南阳街解脱出来了。
暑假期间，国际上发生了美国总统尼克森因水门案辞职下台的变故，国内各项研讨会让施维中忙得不可开交，没时间管女儿，这让施慧敏更加自由自在。
施慧敏的解脱，让贾天佑的生活一下子忙碌起来，原本升上大三，课业就比以前还重，再加上施慧敏的加入，贾天佑成了两头烧的蜡烛。
偏偏这时候顾建民要订婚了，顾建民准备接他老爸的棒搞营造业，大三先订婚，大四一毕业就准备结婚。准新娘贾天佑也见过，就是法文系的李美娴。
「小贾，我这周末办派对，是兄弟就一定要来！，坐我的车去。！」顾建民在贾天佑的肩膀上轻搥了一拳。
「对了，带你马子来，让兄弟瞧瞧，也和我的小娴比一比！」顾建民笑嘻嘻的说。
贾天佑比了一个大拇指，这是他们死党之间的暗号，一切没问题的意思。
贾天佑好久没看到李美娴了，只知道她後来和顾建民走在一起，他不敢关心她，他觉得自己也没资格关心，所以只要有李美娴在的场合，他从来都藉故回避，但现在却要再见面了。
李美娴听顾建民他们提起过施慧敏，但施慧敏却从来都不知道李美娴的存在，爱情这种东西，像排队买电影票那样，必须遵守先来後到的规则吗？，能不能买黄牛票呢？
贾天佑觉得顾建民是买了黄牛票，明明是丘进荣先追的，也明明是丘进荣每次练完剑的寒夜，辛辛苦苦陪着李美娴走山路回住处的，最後，李美娴却选择了顾建民。
他不知道李美娴为何会做这样的选择，顾建民是他的死党，他当然祝福他得到幸福，但是顾建民花心，李美娴对他来说，只是他生命的一部份，但却是丘进荣的全部。
想到这儿，贾天佑睡不着，只好批衣坐起，给施慧敏写了封信，请她把周末时间空出来，他要带她去见李美娴。他相信，施慧敏虽然比李美娴年轻，但是在爱情的认知上，会胜过她，也会给她一些启发。
「好小子，好东西都藏起来了，难怪你在学校都没有动静。！」
顾建民边拍贾天佑肩膀，边瞄着贾天佑身边的施慧敏，施慧敏穿着白底黑色飞鸟纹上衣，配橘色短裙，外罩一件黑色小皮衣，整个人显得活泼又帅气，看得出最近心情放松不少。
「上车吧，小娴已先去别墅准备了」顾建民招呼贾天佑他们上车。
一路上，顾建民一直赞美施慧敏美丽大方，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受到赞美，施慧敏一路心情很好，也对顾建民印象不坏。
「今天就只请了一些好朋友和我们剑道社社友，主要是向大家宣布我和小娴订婚的事！」顾建民边开车边喜孜孜地说。
顾建民是很感激贾天佑的，要不是贾天佑去找过李美娴，跟她说了什麽，他相信小娴也不会这麽快就有所转变，在丘进荣和他之间选择了他。
李美娴愿意跟他，顾建民认为贾天佑是第一功臣。
派对是在顾建民家的阳明山别墅举办的，顾建民叫佣人在泳池旁的草地上摆了整桌食物和鸡尾酒，草坪四周还绑上各色心形气球。
「可惜隔壁的女歌星今天没在，不然她家里可热闹了，常常有她的姊妹淘在，咱们就可以约来一起同乐了！」顾建民刚停好车，就到外面转了一圈回来说。
顾建民就是这样，无酒不欢，无女人不乐。
「先进去吧，我给你介绍我女友认识，她很好客的！」顾建民笑着对施慧敏说。
跨过草皮，一行人进了宽广的客厅，此起彼落的招呼声，显示了主人的交游广阔，
顾建民剑道社的朋友男男女女有的在打扑克，有的在看当红的电视剧《包青天》，这个剧从开播至今已两百多集还没演完，看样子要创台湾电视史的记录了。
顾建民带着贾天佑和施慧敏穿过客厅，进入後面的餐厅，施慧敏注意到餐厅旁还有一个健身房和撞球台，几个男生在那里打撞球。
餐厅的大面落地窗面对一片果园，落地窗前的流理台站着一个长发批肩的女生，正在指挥佣人切水果。贾天佑认得那背影，更认得那长发。
「小娴，你看谁来了？！」顾建民冲着背影嚷着。长发女孩转过身，往贾天佑和施慧敏的方向望去。
贾天佑停下脚步。李美娴面容看起来比以前消瘦了些，灰色毛衣和深蓝色长裤，让她看起来身材更加清瘦。
「我来帮你们介绍，小娴，这是施慧敏，贾天佑的女友，施小姐，这是我马子李美娴，你可以叫她小娴！」顾建民满脸笑容地忙着介绍。
施慧敏和李美娴彼此礼貌的笑笑点点头。
顾建民介绍完了，和李美娴讲了一下悄悄话，转头向贾天佑说，
「小贾，你们聊聊，我去准备一下，一会就开始！」顾建民说完自顾自的走了。
李美娴和贾天佑四目相望，彼此都没开口，倒是施慧敏看着落地窗外树上鲜艳欲滴的红柿，彷佛发现新大陆似的，开心地推开门跑向果园去。
「为什麽选他？」贾天佑看着窗外施慧敏的背影对李美娴说。
李美娴犹豫了片刻，看着地面缓缓地说「他爱我，也宠我」
「但是你并不爱他，不是吗？」贾天佑低声地说。李美娴抬起头看着贾天佑，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如果我不能选择爱情，我至少可以选择婚姻。」
李美娴说完这话，转头看着窗外的施慧敏，施慧敏正忙着摘那些由黄转红的圆柿。
贾天佑默默地看着李美娴和窗外的施慧敏，施慧敏当初是怎样闯进自己心房的？是在自己还没有完全淡忘黎子晴之前，那惊天一吻的晚上？
还是自己自我放逐归来的时候？如果和施慧敏比较起来，李美娴其实更适合自己。
贾天佑最近在报上看到连载的夏济安日记，夏济安是卞之琳的好友，也是白先勇的老师，当时在西南联大教英文时，爱上了自己的学生李彦，却始终在自我想像和实际行动中徘徊不前，最後变成了单相思，做茧自缚一生。
他在日记里对李彦毫无保留的倾吐爱意，他甚至问上帝他不知道爱她有什麽错，如果真的有错，就请责罚他，不要责罚李彦。
他和好友卞之琳一样为情所苦，以致终生未娶。
贾天佑看到他的故事深受感动，他想起自己和黎子晴那段不被众人祝福的姊弟恋，和眼前李美娴想爱又不敢爱的遗憾，他也常问上帝爱一个人为何这麽辛酸？
李美娴像黎子晴一样爱音乐，也像自己一样喜爱文学，更重要的是，李美娴也是离乡背井从南部上来台北读书的异乡人。
相同的喜好，相同的背景，让彼此双方有一见如故的亲切感。只是一边是友情，一边是爱情，让贾天佑无法选择，没想到李美娴也是。
贾天佑的心一下子揪成一团，轻轻叹了口气，半天说不出话来。
倒是李美娴看着贾天佑，微微一笑说「看得出来你女朋友很爱你，也很配你，你不要辜负人家！」
贾天佑正准备开口，门外传来招呼声，要大家到前面草坪上去。
「谢谢各位好朋友来！希望大家玩的开心，在这里我郑重宣布，小娴和我年底要订婚了，到时候再请大家来热闹一下！」
顾建民一只手拉着李美娴的手，另一只手举杯一饮而尽。众人都鼓掌叫好，纷纷举杯相互致意。
喝完酒，一部份的人就着音乐，在草坪上翩翩起舞，另一部份人进屋去热闹。
施慧敏陪着贾天佑在泳池边的凉椅上坐着，贾天佑看着泳池上波光潋灩的水波，半天不讲话。
「在想什麽？」施慧敏转头问贾天佑。
贾天佑收回视线，看着施慧敏俏丽的脸庞，半天不说话。他要看个仔细，看个真切。虽然已经看过不知多少遍，贾天佑觉得自己并没有认真仔细地看过。
施慧敏比许多人漂亮，但自己当初真的只是爱上她的美丽？自己绝非登徒子，不是那种容易惑於美色的人，不然怎会不接受范怡芳呢？那自己到底爱她什麽？爱情又是什麽？
李美娴选择了婚姻，难道是放弃了爱情？婚姻只是两个人在一起过生活，有钱就好？
「干嘛这样看人家？」施慧敏被贾天佑严肃的表情看得有点心慌。
爱情是一种革命。革掉自己的一切，换上对方的。爱里面没有自我。
施慧敏就是这样的无我，贾天佑是这样想的。
是什麽力量可以支持人忍受一年的痛苦，在龙蛇杂处的补习班读那些乏味的书？如果爱情只有快乐没有痛苦，只有需索没有付出，那麽跟派对又有什麽两样？
贾天佑想到这儿，将施慧敏的腰紧紧搂着，施慧敏将头轻轻埋在贾天佑的怀里。
李美娴站在楼上阳台，手中的红酒已经喝了一半。她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轻轻叹了口气，将剩下的红酒一饮而尽。
山风夹着薄雾，缓缓笼罩大地。起雾了，明天应该会是阳光普照的好天气吧。贾天佑心里这麽说。
「此刻不需要再想了，一切等明天再想吧」----玛格丽特。蜜雪儿《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