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又来了!」白玉堂不耐烦地低声嘀咕,展昭轻轻应了一声,凝神倾听外面动静。白玉堂调了弦,想了一想,随手一挥就是一曲<胡笳十八拍>。

展昭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拨弄,挥洒自如,俨然一琴曲大家,不禁微微一笑。在沉闷枯燥的监视日子中,听白玉堂抚琴变成展昭公务中难得的乐趣。记得有一次公孙先生跟白玉堂谈论琴曲意趣,言谈间白玉堂即席弹了一曲,公孙先生赞叹道:「白护卫的琴艺真是一绝,以他的年纪,能有如此造诣,实在难得。」展昭对他也是由衷的佩服,白玉堂除了武功之外,随便抓一项技艺都比他强得多,真不知道他这点年纪,到底如何顾得上这麽多。平心而论,武功高下大部分靠的是内力修为,而修练内力很花时间且丝毫急不来,因此两个资质相仿的人,年纪大的自然武功较高。白玉堂比自己小三岁,要跟他比较其实并不公平,尤其是两人都只是弱冠之年,还远远未到个人顶峰。可是白玉堂就是好胜,爱跟他争一日之长短。展昭暗地苦笑摇头,不过若非如此,就不会有猫鼠之争,两人也不会有今日这种总是打打闹闹,却肝胆相照的情谊了。

听了一会,展昭收摄心神,思绪回到案子上去。他已经第五日在结绮阁里听琴,自从他成为「玉莲」的入幕之宾,果然每日均有人在外窥伺,不过事情并没想像中那麽顺利。

第一晚,当他们感觉外面有人偷听,白玉堂马上跃跃欲试的就想跳出去抓人,幸好展昭及时阻止让他留在屋里。当展昭在外面逮住偷听的人时,发觉那是叫秋婶的中年仆妇,展昭在监视的日子中也多次见过她。秋婶求饶道:「展大人,奴婢只是…收了如仙姑娘的打赏,来探玉莲姑娘的事,并不是存心打扰展大人的雅兴…请让奴婢去吧!」展昭看秋婶似乎跟凶案无关,不想她再来扰乱,便道:「展某不喜被人打扰,玉莲姑娘亦是,以後别再鬼鬼祟祟,不然我要向文楼主说了。」秋婶谢过,慌忙离去。

真正来窥伺的人第二天才出现,来人非常谨慎,一直只是远远的观察。若非二人皆为武者,对针对自己的视线特别敏感,可能根本不会察觉。第一天的动作可能已经打草惊蛇,才让来人如此戒备,也可能是知道对手是南侠,才不敢轻举妄动。两人既喜且忧,喜的是来人谨慎,而且懂得保持距离,算准了就是被察觉也很难抓住,足见此人极可能就是他们要等的那个身有武功的凶手。忧的倒不是捉不住那人,而是除了窥探,他完全没有其他行动,抓住了要论他什麽罪?

接下来的几天,那人总是在展昭到後出现,又会在他离开时消失,似乎并不急於下手。按白玉堂的说法,他在被人杀死前,大概会先被闷死了。

据公孙先生分析,以前三宗凶案中,几个清倌人都是破身之後、嫁人之前被害的。本来以为外面谣言四起,应足以取信於人。现下看来,这凶手不知道是谨慎,还是真的非等到他留夜後才会出手?这样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展昭寻思着计策,正想跟白玉堂商量,却发觉琴音渐趋郁结烦闷。琴为心声,可见白玉堂心乱了。抬头看他一眼,双眉微蹙,似有心事。

展昭小声道:「白兄,怎麽了?」

「没事!」

「你别急,等下我们想个计策,引凶手动手。」

白玉堂不答,幸好<胡笳十八拍>本来就是比较沉郁的调子,倒不至於让外面的人怀疑。一曲既罢,展昭想起玉莲交托他的事,道:「白兄,玉莲姑娘交托带给你的。」说着递了一包东西过去。

白玉堂接过来一看,楞了楞,样子却放松了下来,沉吟一会,小声道:「猫儿,早点打发了那个人去,我要出外。」只要展昭步出京梦楼,那人就会离开,而展昭每晚都会偷偷溜回来继续监视,所以外出时要跟他说一声。

展昭问道:「一定得今晚麽?若被凶手看到,可能会功亏一篑。」

「今晚一定要出外!」白玉堂声音虽小,语气却硬。

其实展昭多少猜到他要出外做什麽,玉莲要他带来的是几个水果,纸钱和香烛,大概这天晚上是谁的忌日,会不会是白家大哥或者他父母的?相处一年,白玉堂常拉他上房顶喝酒聊天,因此对他的家事也略知一二。

展昭沉吟一会,道:「好,等下我先出去确认那人已走,然後陪你一起去,记着不可换男装。」白玉堂猛地抬头瞪他,愠道:「臭猫!你要白爷爷穿女子衣裙到外头?」展昭不理,继续说:「那就算真的被人看到,也只道我俩出外私会,你忍耐了这麽久,不想白费功夫吧?穿朴素一点,头上绑丝巾,就没人知道你是谁。」说完伸手攫住那包香烛塞入怀里,道:「别想自己偷溜!展某在後门等你。」提声道:「多谢玉莲姑娘惠待,展某告辞了。」然後就出去了。

「死猫烂猫瘟猫臭猫!」白玉堂一边喃喃咒骂,一边在柜子里找了件颜色比较深的衣裙,又在脸上重重围上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当年在皇宫杀人题诗也没蒙面,倒是今晚围了个严严实实,还到镜前好好检视了一番才敢出去。心道要是让人认出来,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真是倒了八辈子的楣才来淌这浑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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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这天晚上终於尝到了人家私会的滋味,在这个星月无光的夜里,拉着白玉堂在暗巷里鬼鬼祟祟向着人烟稀少的地方潜行。一方面留意着有没有被人跟踪,另一方面要抓住白玉堂。因怕被人认出,一有风吹草动,白玉堂本能地脚下一动就想窜逃。为了不让他无意中显露武功,展昭装作参扶,其实是紧紧把人抓着。两人拉拉扯扯,好不容易才离开汴河边的繁华花街。白玉堂四处看看,到了一个河边小亭,似乎颇为满意,就在那里拿出祭祀物品。展昭掬了一把土,再加点河水,稳稳堆在桌子上让白玉堂插香,再拿出火刀火石,助他燃起香烛,然後就退到外面去。远远看见白玉堂除下头巾,站着揖拜上香,然後喃喃自语了一会。展昭觉得奇怪,如果是父母或兄长,不应该跪下上香吗?难道今晚祭的是友人?

正自出神,却听得白玉堂叫道:「猫儿,你过来吧!」

展昭如言过去,道:「小声点,当心隔墙有耳。」

白玉堂低声道:「我打了老半天手势,你这瞎猫也看不到,还来怪我不够小心?」

展昭也不跟他争论,白玉堂递给他一柱香,道:「你也来上香吧!」

展昭接过香,问道:「白兄,这是哪一位啊?」

「我内人,你叫嫂子就对了。」

「嗄?」见展昭一脸愕然,白玉堂没好气的道:「什麽?我不可以讨媳妇吗?」

不是不可以,只是…白耗子怎看也不像个有家室的人,更何况妻子已经亡故,他才多大年纪啊?

展昭一面上香,白玉堂就在旁边嘀嘀咕咕:「莲儿,这臭猫就是害你相公穿着女子衣裙,一副窝囊相来祭你的元凶。不过他也是为了抓专杀弱女子的凶犯,这次你就原谅他吧!」展昭除了翻白眼,也没什麽好说了。

祭拜过後,两人并肩坐在香烛的暗光里。白玉堂一反常态的默不作声。瞧他怔怔出神,展昭问道:「白兄,你刚才心绪不宁,是怕错过了祭拜嫂子吗?」

白玉堂沉默半响,才道:「我错过的又岂止她的忌日?」双目低垂,微低着头,脸上投下一片阴影,让人看不出表情。

从来没见过白玉堂这种样子,初遇时惺惺相惜,争斗时咄咄逼人,共事时并肩作战,在展昭心目中,白玉堂无论任何时候都是精力旺盛、活绷乱跳的。这种郁闷的感觉,实在不适合他。难道他对於妻子早亡耿耿於怀?这也不奇怪,以白玉堂的性子,要不是他属意的人,应该不会成亲的。相识至今从来没听过任何人提起他妻子的事,大概两人认识前已经亡故。这样算起来,他十七岁就成了鳏夫。爱侣早亡,的确是令人唏嘘的。

展昭柔声安慰:「白兄,你在这种时候还不忘嫂子的忌日,她应该很安慰了。」

白玉堂的语气忽然尖锐起来,道:「有我这样的相公,她有什麽好安慰的?」

展昭愕然,他的安慰本是寻常话,不想却惹得白玉堂心情更差,当下唯有沉默不语。白玉堂心烦气燥,喃喃自语:「如果我是她,应该恨死我才对。」接着又沉默不语。

展昭听出一点端倪,道:「白兄若信得过展某,能否跟展某说说?虽然有些事情已经不能挽回,但闷在心里也不好。」白玉堂是个直来直往,从来不会藏心事的人。如果说出心结会让他舒坦一点,展昭十分愿意当听众。

白玉堂抬头看着展昭,那双凝视着自己的眸子,眼神清澈而真诚,看着他的眼睛,心中的烦躁就慢慢沉淀下来。他低下头来默不作声的坐着,展昭也一言不发,静静的陪他身边。黑漆漆的夜里,只有身後河水潺潺流过的声音,还有自己和身边人平稳的呼吸声。难得的静谧和安宁,让人渐渐打开心胸。

白玉堂打破沉默,低声道:「亲事是由家里安排的。那时大哥刚死,只留下一个儿子,家里的长辈怕白家绝後,就想要我成亲。那年我才刚满师,只想游遍五湖四海,会一会天下豪杰,哪有想过成亲?况且大哥屍骨未寒就办喜事,简直离谱之极。不过,大嫂也劝我…我就答应下来。」

白锦堂比白玉堂长了十五岁,自从幼年父母亡故,白家大嫂就代了母职。白大嫂出身商贾之家,辅助丈夫把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在江浙金华一带可说是无人不识的女中丈夫。可是那天,白大嫂对他说:「也好,二叔成亲有了後嗣,公公、婆婆和大哥在天之灵也会安心罢。」低头轻轻摩挲着白锦堂的牌位,又道:「幸好我给大哥生下了芸生,做梦也没想过,大哥会这样突然走了…」大哥急病死去,前後不过几天,白玉堂也差点赶不及见他最後一面。当记忆中精明能干的大嫂一脸茫然,眼神空洞的看着他,他实在无法说不。

「那时我想,成亲便成亲吧!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亲迟早也是要成的。况且家里只剩我一个足龄男丁,生意的事要靠大嫂操持,我难道连这个也做不到麽?成亲之後,快点生个娃子,就了了这事儿。莲儿…就是我的妻子,家里一直有跟白家来往,和我年纪相近,於是这亲事很快定下来。成亲三个多月,她就有了我的骨肉。那时我欢天喜地,有了子嗣,我就自由了!莲儿送我出门的那天,拉着我的袖子一直哭,我跟她说:你丈夫是锦毛鼠白玉堂,是个响当当的英雄好汉,当然是要在外扬名立万,这样你也有面子啊!放心,在家里有大嫂照顾,不会有人敢欺负你,我有空就会回家看你,闲时跟大嫂学习打理生意吧。那时我以为,女人的日子就应该这样子,自己的大嫂和义兄的嫂子,哪个不是这样?男儿志在四方,难道一天到晚窝在家里帮妻子画眉不成?我心安理得的出了门,越走越远,渐渐忘了她的事,信也越来越少。」

初出茅庐、意气风发的十六岁少年儿郎,心里只想见识一下到底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剑挑各路英雄豪杰,万里飘泊一如浮云,闯出了赫赫侠名,结交了天下义士,却忘了日夜翘首盼望他回家的人。

「当家里来信催我回去,说莲儿快要生了,我才不情不愿的辞别友人,由宋辽边境出发回家,心想到家该会看到孩儿了。当我终於回到家,已经过了头七,等着我的是儿子和莲儿的新坟。家人说是难产,她挣扎了一天一夜才生下儿子,自己却撑不下来。她临终前问了好几次,相公到底回来了没有…大家见到我都松一口气,因为要为莲儿立牌位时,才发觉没人知道莲儿的生辰八字。要是去问外家,面子上就说不过去。其实等我又有何用?我根本也不知道,她的事我从来没放在心上。後来幸好找回成亲时的庾帖,才过了这一关,之後听说她从没对外家抱怨,所以外家的人才没来兴师问罪。好险啊,差点就让人知道,我白玉堂是个没良心的薄幸郎!」说着嘿嘿冷笑。

展昭默默看着他紧绷着的侧面和凄然的眼神,心里着实替他难受。展昭想,十六岁的时候,自己在做什麽呢?每天早晚练功,其余时间读书、打柴、抓鸟捉鱼做晚餐、在山上一个人到处玩玩,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有时会为了师父莫名其妙的吩咐而烦恼,有时也会因为华师父又问了他不会答的问题而伤透脑筋,生活大致上简单而惬意。而在这个年纪,白玉堂却接连经历了丧亲、成亲、生子、丧妻等巨变,事情来得太快让他措手不及,更糟的是当他知道错了,事情已经无法挽回,过後只留下遗憾和愧疚。

「你心里很难受吧?」展昭伸臂抱了他的肩膀,柔声道。

知道这事的人都跟白玉堂说:「难产又不关你的事,只好怨她命薄,你何必怪责自己?」只有两个人例外,一个是玉莲,她只是专心听着没有插嘴,由得他说出自己想说的话,另一个就是展昭。白玉堂对於自己居然会对展昭说出这番话来也很惊讶,不过他每次抬头,都会看到展昭那双温润的眸子,无形的鼓励着,让他不自觉倾诉藏在心里的郁结。

「我抱着儿子来到莲儿的坟前,她为我生了儿子,我却什麽也没为她做过,我亏欠她的,一辈子都还不了。於是我立誓,我白玉堂今生今世只有她樊瑞莲一个妻子,如违此誓,万箭穿心,不得好死!」说到後来,已是咬牙切齿,肩头也微微抖动。

展昭心里发紧,叹道:「你这又何苦呢?」

白玉堂连声冷笑,道:「这就叫矫情,人都死了,誓愿又能怎样?想不到我白玉堂也有这一天。我把儿子取名为云瑞,原意是提醒自己别忘了她。不过,我刚才发觉她的样子竟然变得很模糊,我记得她脸上有夥小痣,却忘了在哪里…我果然就是没良心。永不再娶也好,省得又害了别人!」说着别过头去。

两人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展昭道:「八岁那年我跟华师父说,我一点也想不起生父生母的样子,实在很不孝。然後,华师父问我…」

华晖轻抚他的头,慈和地道:「昭儿,如果你爹娘还在生,你想不想他们日夜挂念你?」

「想啊!」小展昭不加思索就答道。

「可是如果他们总是想着你,又不知道你在哪里,过得好不好,你想他们会有多担心,多心痛?若非逼不得已,没有父母会放弃自己的孩儿。丢失了你这八年来,他们都不晓得你的安危。如果总是想着你,那岂不是忧心如焚、日夜煎熬?你真的想要他们这样吗?」

失眠了大半夜,第二天早上小展昭来到华晖面前,红着眼道:「华师父,我还是不要爹娘记得我了,让他们忘了我也好…」这句话一出口,就好像父母真的就由那一刻开始忘了他,忍不住哇的一声,在华师父怀里哭了起来。

展昭悠悠地道:「…华师父说,人不能总是念着从前,才能面对以後。正如我不想爹娘牵肠挂肚,他们也不会想我总是遗憾没记住他们。嫂子大概也不想你老是为了她自责,日子久了,样子变得模糊也是平常,只要心里有她就好。」

白玉堂沉默了一会,然後低声嘟嚷:「你又不是她,怎知她会这样想?」

展昭感到抱着的肩膀放松下来,轻笑道:「嗯…我猜的。」

「切!」白玉堂瞪了他一眼,心情却已经好多了。转念一想,粗暴地一把揪着他的衣领,低喝道:「猫儿,刚才的话我不准你跟别人说!」

「这个当然。」展昭正色点头道。

白玉堂却不放过他,道:「如果说了怎麽样?」手上再用力把人扯近。

展昭望着快要咬到他鼻尖的耗子嘴巴,结巴地道:「那…说了就给耗子咬死吧!」白玉堂听了满意的放手,可是转念一想,又恶狠狠的揪着展昭刚刚整理好的衣领,低吼道:「什麽叫给耗子咬死?臭猫你消遣我?」

展昭无辜地眨眨眼,道:「可是刚才眼前只有张耗子嘴巴啊,所以就只想到这个。哎呀!干吗打我?」忙抱头窜了出去。

白玉堂没完,继续追打:「谁叫你拐弯儿来骂我?」

「我哪有!喂,让人看见“玉莲”这样就穿帮了!哪有这般泼辣的花魁!」

「怎麽没有,那是你少见识女人而已!」

展昭试图抓着这耗子让他安分,白玉堂当然不肯就范。两人都不敢太大动作,卒之变成近身肉搏的缠斗,远看倒真像是一对打得火热的幽会情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