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男廁的角落 — 男廁的角落<21>—宇辰、雨晨
莫维站在厕所外面，那种心情就像是在等待进去洗手间的女友；又或者考试偷作弊怕被抓到的考生？两种譬喻好像都不太正确，明明他才是被隐瞒事实的那个人，而且……阿辰也不是他女友！
把阿辰当女友这想法会不会太好笑了？何况只是发现那个东西放在他背包里而已，不代表他从小所认识的阿辰就是女生。
只是用膝盖想都知道，他所看到的应该就是事实；他也终於了解芊芊究竟是在暗示他什麽。原来芊芊所讲的「江宇辰不是男人」不是指他是同性恋，而是他其实应该是个「她」才对。
这是怎样？《花样少男少女》在眼前真实上演吗？那一点都不好笑！
「久等啦！」一道熟悉的嗓音从背後传来；令正陷入深思的莫维吓了一大跳。「干嘛！一副活像看到鬼的表情？」阿辰也被他动作吓了一跳，他单肩背着背包，轻拍着胸口。
莫维盯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把阿辰从额头到下巴，仔仔细细的看过一回，他又粗又浓密的眉毛、眼角有些下垂却更显得可亲的双眼、直挺的鼻梁，以及像菱角般的嘴与白净面容；很秀气斯文……尼马的根本就是女生吧！
而且他好像从来都没在阿辰的脸上看过胡渣……所以，他是女生？莫维终於发觉「疑心病」有多可怕；原本自己从没怀疑过阿辰的性别，但就因为自己好奇心多看那一眼，结果就像华生戳破盲点般，现在看阿辰不管怎麽看都觉得像是女生！
但那张脸明明跟他称兄道弟了十年，是同一个人啊！
「你……」莫维别开视线，发觉自己的心跳活像刚打完五盘大战一般疯狂跳动。
「我怎样？」阿辰歪着头，再度与他视线相对。「你脸红了？」
莫维莫名的感觉尴尬，讲话也变得支支吾吾。「我有吗？嗯……那个，你的肚子……还好吧？」
阿辰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他挑起一眉，「我很好，现在反而是你看起来怪怪的。」
「我没事！好了，既然事情解决了，那我们……回去吧？」莫维夸张的摊手，转身的动作活像拔腿开溜。
就在那一瞬间，阿辰低沉的嗓音追了过来。
「你还是偷看了对不对？」
霎时，莫维的脑袋一片空白。
阿辰没有跟上来，可他的表情像是洞悉了一切，而他挽回颓势的大好机会就在迟疑之间化为乌有；他否认，可惜慢了一拍。「我没有！」
「我的背包里面有什麽？」矮他一个头的阿辰向他逼近，近到他的额头就快要碰到自己的胸口。
他撇开头，用视线逃避这股压力。「我怎麽会知道？」
「不知道？我告诉你！一瓶气泡矿泉水，一本《诗韵集成》跟《唐宋词举要》，还有一包卫生护垫跟两种卫生棉。」阿辰说话的语调彷佛已经下定决心，他要摊牌！「最後塞在背包最底下是粉红色垃圾袋，里面装着两块用过的卫生棉！」
阿辰的语调很冷，「你不要给我否认！因为你心虚的样子告诉我，你看过了！」
就在这一刻起，莫维彷佛听见心头里的某个角落正在崩解；他的兄弟……亲口承认他自己其实是个女孩！
「阿辰……」莫维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他知道自己难过的想哭。「为什麽……」
阿辰笑了，却是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他咬着下唇，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啊！你果然发现了，你终於知道我不是你的好兄弟、终於知道我的秘密。」她的语调很轻快，但肩膀却不停地颤抖，彷佛手指轻轻一戳，就会倒下。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句话从她齿缝间被挤出来。「终於知道我这些年来一直都在骗你。」
「江宇辰是个骗子！大骗子！」那天芊芊在他面前所吼出来的最後一句话，猛然跃於莫维耳际。
不！他从不这麽认为！「你没骗我……我相信这背後……」一定有什麽不为人知的苦衷。
「你相信什麽？莫维先生。」阿辰的鼻头红了；正巧这个时候有人要进厕所，他们离开门口，站到最僻静的角落去。「你是相信我真的骗你，还是你要说你看到的东西是假的？」
莫维闭了闭眼，「我只是相信你……不是真的有意骗我。」
「哈哈！事实摆在眼前，我是有意还是无意，重要吗？」阿辰用力眨了眨眼，一滴眼泪自脸颊滑落，她用力拍着胸口。「我告诉你！我有每个月会来一次的生理期，我得装作男生跟你们相处在一起，但是却又不能跟你们勾肩搭背或是坦诚相见，你现在应该知道我为什麽死都不肯跟你跳下去游泳；我有电动刮胡刀，但是里面却该死的连一根胡渣都没有；我每次跟你一起上厕所，站在小便斗面前却一滴尿都挤不出来，还要跟你们一边聊天，事後再找机会蹲马桶！
「我几乎不会在你们面前穿短袖，因为我怕我手一举起来你们就从我腋下的缝隙里看见我里面的背心！我穿衬衫没打领带也扣最上面那一扣，因为我没有喉结！我常常肚子痛，骗说你们说我肠胃不好，还买很贵的气泡矿泉水，只是因为我只能坐着上厕所以及需要更换护垫跟卫生棉！」阿辰每说一句，莫维的心就越往下沉……他能够从阿辰的语气里体会到这些年她隐瞒地有多辛苦，却无法替她分担一分一毫。
「只因为我不是江宇辰……」阿辰一把抓住他的衣领，逼迫两人视线交会。「我应该要叫江‧雨‧晨，雨天的雨，早晨的晨；我出生在一个又湿又冷的早晨，上天开了我一个大玩笑！祂只让我当了三十天的男生！我的身体是女的，却在长辈的压力下被逼得需要隐瞒所有人二十一年！」
莫维感觉肺部受到挤压，彷佛里头一点空气都没有。他摇摇头，一阵疼痛自胸口蔓延；为她而心疼。「你不要再说了……」
「呵呵，是啊！因为你们都不愿意听啊！没有人愿意听我讲这些五四三的啦！我只能忍耐，去他该死的忍耐！」她终於忍不住地大吼，「我受够了！我告诉你们我受够了！」她胡乱抹了把脸，用力推开他，然後快步冲向图书馆的出口；莫维眼眶泛红，当回过神时，她已经跑出大门，深蓝色的背影与显眼的迷彩背包，全都消失在他的视线内。
「阿辰！」莫维着急的奔向图书馆大门；假日午後，待在校园里的学生只剩两三只猫，他没看到阿辰，登时慌乱起来，他掏出手机拨给阿辰，但是想当然耳，她没有接！
要联络阿辰爸妈吗？还是芊芊？这个念头才冒出头，立刻就被他自己否决，他们家人应该是最不希望别人知道她是女的这个事实，告诉他们不就表示阿辰的身分已经曝光？这只会把她逼死！
看她背包那一眼绝对是他人生中最大的一笔败笔！莫维只能怪自己演技太差，他一边懊悔，一边打给自己的老爸。「喂？老爸……我、我下礼拜会回去啦……真的真的……爸！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有没有阿辰的电话？打给她看看……她受到了一点刺激，我怕她做傻事！」
＊＊＊
江雨晨对莫维吼完那些她应该说的话之後，就头也不回的跑向图侧的大门，而且很幸运的在那里拦到一台计程车；她一上车，什麽话也没多说，只是埋头痛哭。
她执意摊牌，是，刚刚没有选择的其实不是她自己；莫维装作没看过背包里的东西，让她得以顺水推舟……只可惜，她已经不想再忍了，何况，知道真相的莫维又怎麽可能像以前那样对她？人这种动物很奇怪，在还没起疑之前，一切问题都没有，一旦起了疑心，心里的那条裂缝就会越钻越大。
她从莫维脸上看见了裂痕；对他坦白，只是不想把那条裂痕用粉刷的方式掩盖，而是拿把榔头打碎它。
她亲手毁了与莫维之间的那道墙；她不想再伪装了，她好累……
计程车司机问她目的地，她不理会，只是一直哭；幸运的是，雨晨发现自己遇到了一个老实的好司机，她哭了足足半小时，他就这样一边安慰她，一边载着她在淡水大街小巷晃着，直到她停止哭泣，车子刚好开到渔人码头。
「……要是有啥咪伤心欸代志，你就好好的讲，麦搁哭啊啦，好否？」
她抽了两张面纸擦脸，「先生，我……我到这边就好。」
「这系渔人码头溜！咱刚才经过哩怎麽没……」司机突然打住，点点头，「好啦，还是要多谢哩啦，童鞋！哩心情放乎开，去河边行行咧嘛，不过现在海风很透，哩这样会寒哦！」
她笑了笑，搪塞着说背包里面有外套，付了车钱下车。
淡水河边确实风很大，不过拜今天的好天气所赐，下午三点半还不觉得很冷；雨晨背起背包，买了一罐曼特宁咖啡温手，选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坐下。
她猜想着她离开之後，莫维会采取的行动；他或许会以为现在的她不想接他电话，所以开始动员手上的人脉找人。首当其冲的会是小柔，但是她目前的行踪成谜，她也没跟任何人说明去处，所以他连络谁都没用。
手机萤幕一片漆黑；她早就把它关了。
大哭了一场之後，她的眼眶显得乾涩，咸咸的海风吹着她的卷发，打在她脸上，有些疼痛，却也有些释然；她当然有试着设想过，哪天当她告诉莫维她其实是女孩的时候，会是什麽样的情况。他是大吃一惊，然後毫不在意的哈哈大笑，说他早就有所怀疑？还是对於自己被蒙在鼓里感到耿耿於怀，直接掉头就走？
还是会恍然大悟，并且在听了她这些年来的经过之後，同情地拍拍她的肩膀？又或者是一脸平静，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继续跟她当最好的朋友？不管是哪个结局，总不会是像今天这样，他提前发现了她的秘密，而她像是决裂般的与他摊牌，毫无转圜余地。
她笑了，那笑容里却是夹杂着悲伤的情绪；她的肚子还在痛，只是跟心里的疼比较起来，身体的不适根本算不了什麽；她毁了与莫维之间的关系，然後事情会传开，大伯跟伯母会知道，大姊、宇杰也会知道，再来是亲戚朋友们……最後是爷爷。他们会联手起来瞒着爷爷吗？爸跟妈又会怎麽走下一步棋？芊芊应该会觉得很得意，因为这就是她最想看到的。
海风呼呼的吹，她把已经转凉的咖啡喝掉，在站起来的时候打了个喷嚏；那座颇负盛名的淡水情人桥就在眼前。
她走上桥，天色渐晚，她开始觉得冷，不自觉地搓着双臂。
来到桥的中间，海风似乎变得更强了，她往下望着水面，不禁胡思乱想；从这里掉下去……不知道会不会死？大概会冷到骨子里吧？
她望了手机一眼，迟疑的按下开机键。
从离开学校到这里已经快两个小时，莫维想必还在夺命连环call，LINE上面也累积了一堆未读讯息；她忽略不看，而是打开通讯录，拨了一通电话。
她缓缓把话筒贴近耳际，嘟嘟声响了几声之後，对方接听了。
「喂？爷爷……我是雨晨，我有事情要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