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设今天提出一个问题,问:江宇辰是个男生?许多人会说「对」,因为那是他展现出来的样子。

他当了二十一年的男生。

但实际上,在他生命里,「真正」被当成男生看待的,只有出生前三十天。

他曾经被当成男生过,但那只是「曾经」;他因为其第一性徵而被宣告为男性,当时的江家,正因为怀了一个男孩而欢天喜地,尤其是江妈更是重重的松了一口气;要知道江家的两个儿子先後结了婚,老大江世祥结婚三年才终於生了第一胎,但那不是老人家所热烈企盼,能够执掌家业的男孩,因为出生的是长孙女江少绮。老二江文豪结婚後更是等了四年才盼来第一个孩子,当初去医院进行超音波检查的时候透过模糊的照片,判别肚子里怀的是个男孩时,两对夫妻同时放下心中的大石;他们承受了来自於长辈莫大的压力,无论如何,都希望一举得子。

很快的预产期到了,江妈也没令众人失望,生下来的这个男孩,就是江金泉最为疼爱的长孙。

江金泉为了迎接宝贝金孙的到来,甚至把原本要到日本的行程延後了一个星期;当时是一月天,清晨一早还冒着细雨,医院产房里传来响亮的哭声,当江宇辰顺利的自然生产之後,江金泉差一点就像迎接自己的孩子一般冲进去,他是除了父母亲之外第三个接过孩子的人;对江金泉来说,这个孙子他足足等了八年!他原本想把金孙的名字交给「相命仙」,後来转了个念头,乾脆自己来替这个孙子取名!

他只有小学毕业,没读什麽书,金孙是在凌晨出生的,又下着雨;江宇辰这个名字,就在这麽突发奇想的状况下冒了出来。

爷爷要替孙子取名,晚辈当然没有意见;江金泉在去日本之前每天往返医院,与其说是来探望儿媳,倒不如说是挂念孙子,他对於长孙的偏爱如此明显,江文豪夫妻俩都看在眼里,心里虽是替宇辰感到高兴,却又莫名感到有些不安,但这样的不安在喜获麟儿的喜悦下被冲淡,任谁都没有说破。

前往日本的时间终於到了,江金泉这一去可能就要一个月甚至更久,心里虽舍不得离开金孙,但为了正在冲刺的事业,他还是过去了。

只是他不清楚,在这不在台湾的一个多月内,江宇辰的命运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出生第三十天,江文豪夫妻在晚上十一点多抱着孩子进入急诊室。医生很快发现是「先天性肾上腺增生症」,诊断过程中,医生发现了「男婴」的性器明显的发育不全。

医生判定「男婴」为「女性假性阴阳人」,「男婴」——实则为女婴——有完整的子宫与卵巢,只是在怀孕期间受到男性贺尔蒙影响,而导致外生殖器男性化;他并为其补充水分、养分,同时进行整形手术。

江文豪在得知自己的「儿子」被救回一命之後先是松了一口气,但医生再告诉他後续处理与发展之後,他与妻子几乎当场崩溃。

他们的宇辰,原来是个女孩?医生明确的告诉他们,江宇辰必须被当成女孩抚养,男性性徵会利用手术去除,「她的卵巢与子宫发育良好;长大之後一定会是个漂亮的女孩。」医生笑着对夫妻俩人说道,以为这是安抚。

但对江文豪及妻子而言,这是极为重大的打击;江金泉抱过宇辰,这个金孙,连名字都是他老人家取的,他们要如何才能向前去日本发展生意的江金泉解释,您的金孙其实是女孩?

为什麽他才离开一个月,孙子从男孩变成女孩了?难道是被人掉包了?极为重男轻女的江金泉肯定不能接受!

在手术期间,得知江宇辰被送进急诊室的江世祥夫妻也曾来到医院欲探视「侄儿」,却被江文豪给挡在门外;兄弟俩还因此吵了一架。

那个时候的江文豪,心里已经有所盘算;不幸中的大幸,宇辰虽然是个女孩,至少消息还没为父亲所发现。尽管爱孙心切的江金泉每天都会抽出时间打越洋电话,问问金孙是否安好,只要他们不说,他就不会知道江宇辰的实际情况。

江文豪又透过关系,要求医生更改宇辰的病历,让人无法轻易查出宇辰是因为这样的病症而住院治疗——宇辰还是个「男孩」,江文豪无法想像要是说出实情,自己与妻子,乃至於江金泉会受到什麽样的打击,眼前看似唯一的方法,就是圆谎!

即便这代价是牺牲掉宇辰的童年,甚至上半辈子……即便再怎麽困难……这谎,还是得圆!

江文豪在三年後生了江芊桦,这次没出问题,终於可以名正言顺地迎接他们的「第一个」女儿;至於真正的长孙江宇杰,那更是在江芊桦出生两年之後才终於呱呱落地。

就因为父母亲的一念之差,江宇辰尽管在生理上变成了女孩,但实际上仍被当作男孩抚育,江文豪的漫天骗局暂时成功了;而随着江宇辰年纪渐增,来潮与第二性徵都曾经让江文豪以为自己的骗局就要破功,但在老天的「眷顾」以及小心行事的情况下,却是都安然度过了。

在这麽多年的隐瞒计画中,只有芊芊是目前唯一的败笔;为了担心芊芊的童言童语破坏夫妻俩苦心策画的骗局,夫妻一开始就不打算告诉女儿,江宇辰其实是「姊姊」的事实,仍是让她认宇辰做「哥哥」;直到芊芊上国二的某天,在家里不小心撞上正在读男校的宇辰坐着上厕所,并且更换卫生用品的当下,隐瞒多年的事实才终於曝了光。

在夫妻俩费心说服之下,已经懂事的芊芊才同意一起圆谎,「一切都是为了爷爷」、「哥哥他也很辛苦」……江宇辰听着爸妈说服芊芊的说法时,除了苦笑与无奈,他无法再做出其他表情。

若要说起江宇辰的一生,截至目前为止,只能用两个字形容,那就是「欺瞒」;只是身为主角、事件核心的「他」,却从头到尾一点选择权也没有。

当他三岁时,另一个令他无从选择的天赋——阴阳眼的问题渐渐浮上台面;爸妈甚至一度以为他是因为性别认知造成忧郁或是其他的心理疾病,直到遇见阿进叔公,才没让他遭遇更多误解。

对他而言,真正「悲惨」的事情,只有一件就够了,不是吗?

他的生理构造明显与别人不同,但是他必须装作男孩,在求学阶段他得一边抗拒阴柔外表所带来的同侪间的欺凌或排挤。他去洗手间时总是小心翼翼,站在小便斗前装装样子实为家常便饭,他最害怕同学恶作剧——把他从小便斗拉出来或是站在他正後方等待,每次都要等到同学离开後才能躲进隔间里放松;对他而言,彷佛「厕所」才是他唯一能稍微卸下心防的空间。

但在小学六年级之後,厕所也像是背叛了他;它对他不再友好,而是处理生理问题时的临时避难所。但是一不小心,那些不该出现在男厕里的东西就可能让他的欺瞒毁於一旦。

所以那些本该丢在女厕里的东西,全都被他利用背包处理乾净;他得带走它们!只因为那些东西不会出现在男厕,一个只进男厕的女生却需要它们。

高中时的男校生涯是他一生当中最为煎熬的一段求学过程;当时还没被明令禁止的「阿鲁巴」是他最大的恶梦,所幸那个时候的他已经很懂得处理人际关系;他的人缘在班上一直很不错,而得知他个性斯文沉静的同学也不常对他做出太多不必要的肢体接触,他只要小心——事事小心,去厕所时小心、上体育课时小心,拒绝游泳下水的要求,秘密就不会被别人发现。

该说他天生就是女扮男装的料吗?他的第二性徵非常不明显,对於其他女生来说或许是需要炖点青木瓜排骨滋补的缺点,却意外成了帮助他的优点;与莫维同时学习的网球则成了他难得较有表现的运动项目,不会被其他同学指成「娘炮」,算来是除了与莫维多点接触外的额外收获。

大考来临,他终於能够在这毫无选择权的人生路上争得一些些自由;他想念文学、他想外宿,稍微与爷爷、家人拉开一点距离,他想稍微放松一下,多呼吸一点自由的空气;他终於能够名正言顺地带着背包上厕所而不用遭到同学白眼。

大学生活带给他很多美好回忆,包括与莫维当邻居……只除了必须忍受他与其他女孩「做爱做的事情」时的噪音是为一件小小缺点,除此之外,一切都好、一切都好。

直到现在,因他一时大意——就像当年被芊芊撞见他坐着上厕所撕掉垫在底裤里的卫生护垫一样,他把重要的背包留在莫维的车上,也等同於把秘密跟命运,交到自己的好友手上。

江宇辰知道自己应该要感到害怕,但在害怕「侧漏」的紧张过後,现在坐在马桶上的他,竟觉心情十分坦然。

他的秘密,总有公开的一天,莫维会是那个应该知道的人……现在只是比较早一点知道而已。江宇辰比较关心的,其实是莫维知道他是女生之後的反应。

那句醉话猛然跃於脑海里——

「求求老天爷给我一个跟阿辰一样善解人意的女孩吧!」

他无奈又生气的觉得想笑,万一莫维发现那句话可能成真,不知道会有什麽表情;只是这种可能,只会建立在一种情形之下发生——爷爷已经离开人世;但矛盾的是,爷爷恰恰是最疼爱他的人。他不可能狠心祈求这一天早点到来!

比较起爷爷,江宇辰想……他自己心里某种程度上是埋怨爸妈的,尤其是爸爸,是他们一念之差,决定了他往後的命运;他有时候会想,如果当初果断的决定改口告诉爷爷「宇辰其实是女孩」的事实,爷爷会有什麽样的反应?他知道当时的爸妈一定承受着难以想像的巨大压力,但究竟是什麽样的压力让他们最後决定把这个包袱让他来背?让他继续当爷爷眼中的「宝贝金孙」,却牺牲掉他应该享有的自由,应该身为女孩的自在童年?

或许他们也曾经感到後悔——从小到大,爸妈数不清几次含着泪握着他的手,要他原谅他们的自私;但他们却从未提起勇气去告诉爷爷「宇辰是女孩」的事实,以求提早结束他的恶梦。

「再过不了多久了。」那是阿嬷亲口告诉他的话,会不会爸妈也是抱持着这种投机般的想法呢?

千头万绪宛如闪电一般滑过他的心底,握在手心里的电话突然响了,是莫维。「喂?我在一楼的洗手间,你直接进来敲最後一间的门,把背包拿给我。」他从容镇定地给予指示。

大约一分钟过後,门口传来莫维的声音。「阿辰?」

江宇辰望着被他放在脚边,吸满经血的卫生棉,庆幸自己早就已经把它撕下来。「我在最後一间,你从上面把背包丢下来给我!」就因为那记网前截击造成侧漏了,他能说什麽?後悔自己用的不是夜安型而是日用型?或是应该学乖去试着使用棉条看看?现在不管说什麽都已经太迟了。

「这边?」他从细小门缝认出莫维的球鞋。

「对,丢进来!」他张开双手;两秒後,他的AIRWALK迷彩背包宛如救星般出现在他面前!他举高双手,刚好可以摸到底部,顺利的接了进来。

第一件事,就是确认拉链的位置。与他印象中的完全一样。江宇辰暂时放下心来,嘴巴仍不能免俗地确认一番。「你没偷看吧?」

里面除了卫生棉之外,还有他还没处理掉的垃圾;今天早上流量普通,不过在火锅店也换了一次。

「没有啊,你都说不能看了。」

江宇辰努力想分辨出莫维这句究竟是谎话还是真话,他说话的语调一如往常;他看不到好友的表情,所以无从推断。

他正打算拆封卫生棉,没想到莫维这家伙还站在门外;他皱着眉——他该不会是想藉此确认些什麽吧?「你干嘛还站在外面?我要上厕所了,很臭哦!」

莫维的声音宛如大梦初醒,「哦!那我到外面等你。」话虽如此,脚步还是在门口稍作迟疑,才大步离开。

江宇辰看在眼里,忍不住叹气;莫维这家伙八成是偷看了,又故意装作不知情。或许是他心里还有所怀疑也说不定?江宇辰已经做好了被他窥知秘密的心理准备,所以面对他反而显得坦然。

究竟是偷看了没有?多猜无益,他还是早点处理完,出去会一会莫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