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黎明前那一个更次,天地间黑成一团,甚麽也望不见,捱过去便能看见光明。我怎麽觉得,打从十四岁出道,不,打从小时候练武艺以来,时时刻刻都是如此,日头总不知在哪里……这生日,过不过都一样!十六岁、六十岁,青春与衰老,又没分别。」

那人听了他酒後一番咕咕囔囔的抱怨,好半晌不说话。接着见他像是不胜酒力醉倒了,才低声道:「我只道你初任头目,意气风发当更胜以往,原来……原来你心里这麽闷。」

其实自己没醉。虽说那人酒量远胜於己,思索难题时还要饮酒醒神,自己每每在共饮时先行酣醉,剩下傻眼的那人闷头独饮;但这次,他是当真清醒的。假意伏在桌上,眯着眼,遮着脸,忍住了不曾泛起笑容,很高兴听见了那人一番答话。

那人接着又自说自话:「那黑暗正是《易传》中『地火明夷』之象。『日出地上,其明乃光,至其入地,明则伤矣。』以当前的世道,这种讽刺君上的话是不能乱讲的……好在你也没那个意思……好在咱们本来就是乱臣贼子……」

我哪能有这甚麽……甚麽上天入地日出日落的意思,我又不是你!你自幼读了一肚皮的书,还懂得讽刺世道。你明知我书没读过几行,就只会杀人。倘若不是顾着要装醉,他早已回嘴。

腊月隆冬,二人在窗前对着一院积雪,才热好的酒转眼又冷了。他从指缝见到那人喝了一口凉酒便皱了皱眉,很想起身去替他温酒,再张罗些下酒物,却知那人干这探子不是干来玩儿的,心细如发,目光锐利,自己伏在桌上装醉还能瞒过他,一站起来便要露出破绽。

「罢了罢了,」趁着那人被自己骗过,他管不住嘴巴,又冒了一句,「天黑也好,天光也好,反正总要独个儿过麽!」

你也见我醉了不是吗,喝醉了不说点心里话怎麽行呢。他趴着不动,偷瞧那人脸色,心中理直气壮。

这是他十六岁生辰,当然不知自己远远活不到随口乱说的六十,不知只剩下六个生日好过,连二十三岁那年的腊月生日也等不到,更是这人亲手给自己送的终。十六岁,再怎麽自怜身世,毕竟年少,以为人生大可以虚掷不尽。况且,这样的自怜也只在天时地利人和之下,难得发作。嗯,譬如现下就是个好时机。

那人不惯说这样的纵情之言,抹了一把脸,才含含糊糊地安慰他:「……说不定……哪天就不是一个人了。」

他当即答道:「那是你陪我了,我就知道。」那人立时语塞。

岂料一语成谶,话果真不能乱讲。这事想想很好笑,可惜二人说好了再也不能提起。一年後,那人……在自己身边,陪伴度过了一个日曙前的黑暗时刻。纵只是那麽一回,纵然日後连回忆一下都怕那人看穿,那温馨还是能带着走,到底不枉。

不枉费甚麽呢?比如说自己不顾从小到大在同僚间累积的极佳人缘,招得一身的是非。

──「你俩已份属同僚,别招人闲话。再说为了个女子招人闲话也就罢,为个男子,算是甚麽玩意儿?」长了自己好几岁的六子哥在路上拦住他,这麽劝过。

我又没非得和他怎麽样,心里喜欢一下也不行麽?他坦然笑答。六子哥还没回神,他已一溜烟走了,後脚跟上了那人前脚离去的方向。

其实不是未想过要和他怎麽样,不是未被那人诘问过,那一晚也不是……没有被拒却过。然而还能有甚麽更坏的。他深知那人性情,知那人不会向上司或同僚揭发,也决计不会疏远自己,更知道,那人谨守秘密不仅仅是为了二人声誉而已。

是将满十七岁时一个子夜,过後无人再说,像是不只守到了最後的死别,还会一直守到来世。如果真有甚麽时刻,任一人想起了,也只记着那晚月落星沉,心念扰攘,又在天明之前变得极尽真纯。

二人各自的一生里,那样乾净的时刻,绝不多见。

那是个送行夜。傍晚,那人照旧一身白衣,由南门送他出城,二人默不作声行了一阵,那人说:「送满一程罢。」

复行无话。送出一程,那人又说:「再送你一程。」燃亮了手上的灯。

直走到天色全黑,那人仍说:「再一程。」

他笑着指指那人手上的提灯,又开起了不知被骂过多少次的暧昧玩笑:「你带着灯,我早知你舍不得跟我分别,一程又一程,要直送到半夜。」侧头问:「你也觉得哪里不对,是罢?」

明日清晨他要前往刺杀上司的一名宿敌。此人於近十年来,与他们的上司无数次联盟又即反目,竞合反覆,真不是一朝一夕说得清楚。早在他俩出道前,在他尚未受拔擢为头目的年头,外人看这二大势力的恩怨,便已如云里雾里。他们这些性命微贱的死士,既是下人,更是外人。要缔和、要格杀,不到上司说话,谁也难以逆料下一着棋。

截至此刻,他接到的仍是格杀之令,却总有些凶兆般的忐忑。这话在动见观瞻的老巢不能挑明了问,待到出了城,正当暮色苍茫,彷佛要躲藏都容易些,如果对身边这人再不放心,也没旁人能说真话了,於是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

那人也有些神色不定:「我不知道。」停步执拾一些树枝,预备充作柴薪,又道:「今晚我不回家,在这陪你。明日再送一程。」

连这素来内敛淡定的家伙都依依不舍成这个样子,看来自己此去是凶多吉少定了的。只是他也知道,要这人松口怀疑上司大哥的心意会有何反覆,那是拿刀子逼也逼不出的。

若然连这人也觉察不对,可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相见。他拦下了他正要往嘴里送的乾巴巴团子,笑道:「你对吃食不是很挑剔的麽?就是明日祸福难料,也要吃得像样。」

说着,从行囊里变出了一只小小铁锅,兜里掏出一小把高梁,拿水壶在支起来的锅中注了水,便在火堆之上煮起饭来,二大条鹿肉脯更是炙得喷香,油脂都要沿着肉的边缘滴到火焰里了。他看那馋鬼转世的白衣人狂吞口水,微微一笑,将炙烤转软的鹿肉搁到高梁饭面,腴美的油脂便渗进了煮得烟韧绷弹的饭里。

至於鹿肉脯这好东西,却是出行前上司赏他的。现下想想,都不知道有没有那麽一点杀头饭的意味。

豁出去了,再为这人做顿饭罢!顺便问问他打算拿那女孩怎麽办。

那时自己与後来的结发妻子才刚刚结识,嬉笑怒骂,打打闹闹,全说不上一个情字,像这样的犯险出行,自然也无须後顾;那人身边也还没有那个风致楚楚却身世零落的皇族贵女。二人生命之中,若说有甚麽关涉风月的,便只有灶下那个暗恋着那人的女孩。

自己十五岁时,好奇逾越男女之防是怎麽一回事,在一趟同行任务中要了那个实为同僚的女孩。二人从不谈情,眼里只有彼此身子。如此过了两年,他与那人都知道,女孩对那人用情逐渐加深。他想,三人之间写不清的这笔情帐,不能没有个了局。

大快朵颐一顿,那人意犹未尽,他立刻杀风景:「你打算拿她怎麽办?」

那人熟知他脾气,上一件事将了未了,别人还在斟酌,他早已分心,於是也答得极为自然:「不怎麽。有那一条禁止私情的大戒在,谁能妄动?不要让她胡思乱想就好了,过一阵子相信也就淡了……倒是你要当心点。」

他这下真的吃了一惊,「你说甚麽?」

「我决不会说,也担保没旁人知道,我发誓。」

没想到那人果然清楚他与女孩的幽会之举,「……我与她也是一时没顾虑周全。我和她的事情开端……开端那时,你还不是咱们的人呢。」

「这不难猜。由你俩为人看来,我也想到是如此。」那人气定神闲。

「她心里既有了你,我也别扭,往後不找她了。」

那人像个稳重长兄一样点头:「这样最好。否则,万一事发,你俩势必受到极大惩处。」

「她若……若找你,你会怎麽样?」

那人一愣,正色道:「这玩笑不能开。且不说那条大戒,一来她未必……未必……二来,我又不是你。」

他霍地抬起头来,「我怎麽了?我随随便便,谁都可以找我,是不是?」这话委婉之极,还是他顾忌那人习性,刻意说得文雅了的。

那人莫名其妙,道:「……你跟我急甚麽?我又不是不知你为人,也没贬损你的意思。」忽然想到甚麽,极为郑重地道:「此时只有咱们,我问你件事。」

他又低下头了,不敢应声,不敢看那人。该来的总要来。

「这话我,我,好生难以开口……若有得罪,请你不要见怪。」

身子忽然有些轻飘飘的,这才真叫豁出去了。他微微一笑,倒像苦笑多些:「怎地这麽客气?」

「你成日跟我开那些……那些玩笑,引得弟兄们也……也在瞎猜,你、你不是当真……可我不、我不、我我我……唉!」那人口舌打结了好一会儿,重重叹了一口气,还是没问出来。

这家伙长到十八岁,还不曾与姑娘结过情缘,涉及情爱的疑惑实难出口,何况是要相询这样一件大尴尬事?更何况所询问的对象,是绝不想撕破脸的他?他看那家伙满脸胀红,急出一头汗,陡然感到一丝奇妙的乐趣。

──让你发窘,让你狼狈,谁教你引人挂心又浑不知情?

不过,这报复般的念头,连自己也不敢细想。

「是与不是,又没甚麽要紧。」他轻轻一句话推开,「我也想问你,你身边向无女子陪伴,又不像咱们那些弟兄,老是偷偷结伴去青楼,难道不寂寞?」

那人摇头道:「待办之务这麽多,哪里会去想寂寞与否。」

「我说的不是心里想,是身子想。」

那人不自在了,「这、能不能别说这个?你今晚实在……有点奇怪,是不是担心此去有何风波?接应人手我都替你安排好了。此外,你也未必定要亲身上阵,彼处尽有他人可用,总之一切你到了成都便宜行事。」

顿了一顿,那人低头站起身来,走开几步,背转身子,艰难万分地说:「你若心中难受,今晚要去……去和她相会,便去好了。我甚麽也不知道,天亮前记得回来便是。」

那人居然强忍尴尬,硬着头皮、老起脸皮,说出这种包庇又露骨的话来,他想,真是对自己优待之极矣。然而他想听的不是这一句,於是也站了起来。「你还没答我,你想过没有?你想找个人试试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