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清漾之戀 — 9
当崔燕来蹙眉将信押上茶几的同时，骆情情正好踏上紫檀高地，连忙探问：
「如何？」
崔燕来摇摇头，无奈叹气道：
「白山异人的後人是寻到了。虽然异人一族有异法『摄心』，但此法并不能解曲姑娘的恶咒。」
「怎会！」骆情情惊呼，着急又问：「难道没其它法子吗？」
「异人传人是有提到可能解咒的方法，但∣∣」崔燕来轻抚茶几上信件，沉吟道：「似乎都不太容易。」
「一来是寻解咒师。可天下之大，要找到能除去代代相传恶咒的解咒师，可说是相当渺茫。有那样修为的高人，若没相当机缘实难遇见。二来，他仅提到是解铃还需系铃人。」
「解铃还需系铃人？什麽意思？」
崔燕来托着下巴困惑道：「其实我也不是挺明白的。但我想是不是只要厘清有关恶咒源由，便能从中解开此咒。」
骆情情颔首道：「也有可能。民间许多咒数，皆会反噬施咒者本身；因为再让咒法成功的同时，相对的也要付出一定的代价。越强大的咒术，代价越高。」
「咱们∣∣」骆情情望向远方发白如雪的相偎身影。「问问曲姑娘吧，看她是否知道琴宗恶咒的源由。另外，也得让小武知道白山异人来信内容，毕竟咱们说好不再骗他的。」
「小武他……」知道这事儿不知又要怎麽难过了，难道真没什麽好法子吗？
崔燕来叹口气，不忍再说了。他面色沉重地自茶几上捞起来信，同骆情情一同离开紫檀高地，穿上鞋来到中庭园子。园子里，在枯枝环绕萧瑟冬日中，武啸月在难得透出的暖阳下，为曲绚丽梳整一头白发。
察觉到崔燕来他们靠近，武啸月放下篦梳，望向他们。
「小武，」崔燕来率先喊了他，跟着曲绚丽也回过头来，却惊住了崔燕来与骆情情两人，只因那张太过苍老的容颜。也不过才几天不见，没想到曲绚丽又变得更加衰老，被皱纹占据的恐怖脸庞，直逼年纪逾百的老妪。
一时失态，却让武啸月动了气。为了曲绚丽，他瞬然牵住她的手，一把将她扶起，温柔嘱咐：「天冷，回房吧。」
知晓他的一切，曲绚丽摇摇头，笑道：「在房里被闷了好些日子，就让我再透透气吧。再说∣∣」她睨了崔燕来他们一眼。「你的燕来和情情来找你，肯定是有很重要的事。」
「对、对对是有很重要的事。」顺着曲绚丽的话，崔燕来连忙颔首。
「咱有很重要的事要问。」骆情情也附和着。
曲绚丽将他又重新扯回座位，只听崔燕来说道：
「这是白山异人的来信……」话未完，才刚从袖袋掏出信来，就立即被武啸月一把抢去。崔燕来愣愣地盯着自个儿空了的手指，忽地听骆情情探问：
「曲姑娘在琴宗可否听说，何以琴宗宗主皆活不过三十？」
曲绚丽沉吟着：「自我有记忆以来，便只知历任琴宗宗主皆活不过三十。若真要找个说法，有人曾说过是物极必反……」
「可恶！啊！」
「别！」
武啸月一声怒吼，在崔燕来未及阻止下，白山异人来信已被震的粉碎。
「小武，」从他失控反应中大略也猜的出信中内容。曲绚丽紧握住他的手，温声轻唤。在他终於转头望向自己时，她微笑道：「没关系的。」
那张苍老容颜让武啸月更是心痛，他回握她的手，急道：「我去帮你寻解咒师，我∣∣」
曲绚丽靠入他怀中，低语：「就算再怎麽不甘心，我却从没想过让自己摆脱这种命运。」因为是上天选上的人，自幼她就因目濡目染而学会接受，认为早衰而死对她而言是极正常不过的事。所以她只能渴求至少在这短暂的生命中，她最爱的男人∣∣
「小武，我只要你陪我，直到生命的尽头。」
已然足以。
武啸月激动地将她紧拥入怀，无能为力的失落让他禁不住低吼：「如果还有能救你的机会，哪怕仅是极低的可能，我都不想放弃！」
崔燕来颔首道：「就算白山异人一族无法救曲姑娘，可他毕竟提供了法子，至少我们还有方向可循。」
「是啊。就算修为深厚的除咒师难寻，可咱可以派人四处打听，说不准咱与他有缘，走出门口便寻到了。」骆情情也苦劝着，就怕又看见痛不欲生的武啸月。又探问：「曲姑娘要不再想想有关琴宗恶咒的缘由，也好给咱们一些线索，说不准咱就能想办法救你了。」
「绚丽，你快想想。」受到同伴的鼓舞，武啸月放开她，温声询问。
望着众人殷切的目光，曲绚丽苦笑道：「好，我再想想。」尽管再怎样想也不可能有所获，但她还是沉吟开口：
「虽说琴宗宗主皆活不过三十便衰老而死，但在历任宗主中，却有一位不是衰老而亡。」她想起在宗谱上记载的那名祖宗，以及一段生死交心的感人故事。
「百年前的战乱世代中，某任琴宗宗主曾被缚而献给敌国君主。然而在敌国宫殿中，他巧遇一名识得他琴音琴心的侯爷，两人相谈甚欢，竟成知己莫逆之交。」
知己啊，曲绚丽不禁低叹了。
「侯爷为这名琴宗宗主求请，让敌国君王能释放他回乡。可回乡後的琴宗宗主，仍无法忘情他的这名知己，终在得知侯爷战死沙场後，跟着自废双手，决心此生不再弹琴。」
「哎呀！」骆情情不禁惊呼。「那自废双手的琴宗宗主如何了？」
连崔燕来也听的神色凝重，不自觉颔首。
曲绚丽摇头道：「自废双手後他便也离开琴宗，从此再也没有他的消息。」宗谱的记载刚好至此，那年他年方二十九，是唯一不被记录衰老而亡，却以杳然无踪收场的例外。
「当然之後关於他的传闻甚嚣尘上。有人说他因无法弹琴，最终发狂而死；也有人说他没死，只是落魄红尘，最终落魄乞讨维生。也有人说，他与他的知己皆没死，两人终是相遇了；哪怕他无法再弹琴了，他的知己仍陪在他的身旁，换这名知己弹琴给这名琴宗宗主听。」
说完故事，曲绚丽不禁想起同为她知己的樊筑罄。那年刚看完宗谱记载後，她很向往祖宗与他知己的故事；所以当懂她琴音琴心的樊筑罄出现後，她真的很开心。
如果，那年她不到清漾，不要认识武啸月，她或许会嫁给她的知己樊筑罄，当他的王妃，与他一同到边疆度过幸福的残生。
那时，月影国说不定不会灭。而不认识她的武啸月，也许在清漾遇上他喜爱的女子，与她共结连理，生下一窝孩子。他会与那名女子白首到老，就依着他的心愿，告诉他的子孙，年轻时他与那名女子的情事。
如果是这样，小武会幸福吧；而她的人生，是否就不会有那麽多的遗憾？
或许，很多时候，错过反而是好事。
走到生命的尽头，很多事情反而看的更透了。这辈子，她将爱给了武啸月；却将她的恨，给了樊筑罄。然而爱与恨，说到底不就是一体两面，都是太过强烈的情感，都是由喜欢逐渐酝酿而成，只是加入生成的东西不同。
爱，是加了信任。
而恨，却是加了背叛。
就算是背叛，明知她恨他，樊筑罄也不想放开她。
若说他沉重寂寞的人生是阜凉沉郁的天，她的存在就像是沉郁天空中的一抹细微暖阳，珍贵的让他只想紧紧抓住。可他，怎又能捉住她，只能深切地盼着她，为她而活。
多日未眠，只为寻到自己心爱的女人，他紧握随身破天戬，亲自坐镇六扇门。然而连日来探子与捕快们来来去去，带来诸多消息，关於曲绚丽的行踪却仍无进展。
一切，似乎又像回到清漾之战刚结束後，他得到了她，却又失去了她。
在自清漾班师回朝的那晚，她瞒过因军务繁忙的他，与福安泰取得联系逃离他的掌控。而後，他再也无她的消息，不管是瑞朝或琴宗，被刻意隐瞒存在的她，令他再也找不着她。
直到多年後，福安泰才找上他，告诉他，她想见他……
「报！」
又是另一波探子往还，带来令他欣喜却心惊的消息。
「医圣馆？」
听完探子详诉医圣馆内状况，以及自己心心念念的心爱女子已衰老近死亡，樊筑罄扬起手中破天戬，顾不得一切冷声下令：
「人已寻到，快随本王至医圣馆抢回乐王妃。」
一听他要动医圣馆，几位六扇门捕快连忙劝道：
「王爷，医圣馆有万岁爷看着，不是咱能动的啊！」
「王爷，动了医圣馆等於同圣上作对，那死罪活罪治下来，苦的可是咱啊。」
「王爷请三思啊……」
樊筑罄一声怒吼，破天戬震地铿然，叫六扇门捕快们各个噤若寒蝉，没人敢再吭一句。随後他一双厉目扫过众人，忽地扬起破天戬，冷声又道：
「违令者，死。」
虽不隶属他的麾下，但战神之威，无人敢忤逆。一想起乐王是用何等残忍手段整治军队，六扇门等人就算不情愿，也只能整队集合跟着樊筑罄闯入医圣馆内。当一群武夫手持武器突临医界圣地，吓跑的不仅是看病患者，更惹的医馆弟子们尖叫声连连，四处窜逃。
冷瞪着偌大医馆，樊筑罄扬起手，冷声道：
「给我搜！」
顿时补快们翻箱倒柜，拆门毁窗，几乎要将整个医馆毁去。
处於後堂内室，正在商议要事的崔燕来与骆情情听到前方惊声叫嚷，急忙赶至前方大厅，却见樊筑罄以破天戬要胁一名医管弟子，厉声逼问：
「曲绚丽在哪？」
「我不、不……我不……」
眼见破天戬逼命，医馆弟子面色铁青，浑身颤抖的竟连一句话也说不清了。
「不说是吧？那留你也无用了。」
眼见樊筑罄就要挥下利戬，慌忙赶至的骆情情忽地大喊：
「住手！」
「是你们！」认出来者是谁，他狠瞪着两名抢亲帮凶，其中一位还使上下流手段，叫他一时不察痛失爱妻。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也顾不得逼问手上医管弟子，他扬起破天戬，杀气腾腾逼向崔燕来与骆情情。
见樊筑罄扬戬砍来，崔燕来与骆情情两人极有默契联手抵挡，却敌不过破天戬威力，几招过後，双双口吐朱红败退。
「曲绚丽人呢？」说着，戬锋欺上骆情情纤颈。
无视厉戬存在，骆情情冷笑道：
「呦，乐王您胆敢在这儿乱来，就不怕惹怒圣上吗？」
「你说是不说？」不理会她的挑衅，厉戬再度向前，划破柔嫩肌肤渗出血痕。
就怕骆情情受到伤害，一旁大口喘气的崔燕来又想故技重施，在绝世迷药散出的刹那，人早被樊筑罄踹倒一旁。
「下流鼠辈。」樊筑罄不屑冷啐。
「咱是鼠辈，乐王您便是卑鄙无耻之徒！带着一群武人闯入咱医馆，仗着权势欺负咱这些善良老百姓！」
「善良老百姓？哈，你们抢了本王的妃子，本王上门寻人有何不对？」
他冷睨狼狈至极的崔燕来与骆情情一眼，冷声道：「也是，敢动本王的女人，想来你俩也是活的不耐烦了。」破天戬一扬，在他决定要杀掉崔燕来与骆情情两人的同时，一名捕快尖声叫喊：
「王爷！王妃寻到了，在医馆後方的小园别苑里。」
「快带本王过去！」
樊筑罄旋身离去，崔燕来拚命的爬起身来，直嚷着：
「不、不能让乐王过去……」
「咱要快去阻止他！」骆情情搀扶步伐踉跄的崔燕来，却感受到他的推拒，她没好气地死命拖着他，就往後方的小园别苑过去。
他们衷心期盼能赶的及。除了阻止乐王将人带走，更重要的是能在曲绚丽咽下最後一口气前，将她从鬼门关救回。
一定要来的及。
「绚丽！」
清冷声音在曲绚丽睁开眼时，飘荡而至。
她微笑，没想到临死前还能再见他一面，了却心愿。
侧首，她发现因那男人的到来，武啸月原本悲痛欲绝的神色，竟透出一丝欣喜。她低叹，心知她最爱男人打的盘算，索性以着苍老嗓音对武啸月嘱咐：
「让他过来，我想同他说说话。」
武啸月自是知道「他」是谁。他摇头拒绝，却大声嚷喊：
「除非杀了我！」
眨去眼底酸涩，他挑衅，最终目的只求一死。只要死於樊筑罄之手，就不算违背对她的承诺，还能同她一起离去。
就算对不起崔燕来和骆情情的同伴之谊，可他还是想同她一起离去；因为他不知在心痛的无以复加的此刻，甚至是往後，他该如何活下去？
「傻小武。」眷恋的，布满皱纹的手轻抚上他的脸。浅叹一声，她说：
「他不会杀你的。」望向武啸月身後的樊筑罄，她难得有了笑容。「多年前，他曾对我承诺过，绝不会亲手除去我最爱的你。」
「那是我同他讨的一份新婚贺礼。」看着讶然的武啸月，她笑道：「当年你在清漾同我求了亲後，在宗主继位当天我同他讨的。我对他说，我要跟你成亲了，你得放我的新郎平安回来啊。」
尽管当年清漾之战樊筑罄使了奸计陷害武啸月，可现在∣∣
「我从没像现在这般开心，只因同他做的那个承诺。」
「小武，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是因为生命除了情爱之外，还有更多令人动容的情感，更多美丽的风景。这些生命的美好，我无法一一体会；可我却希望我最爱的你，能好好享受这些美好。」
「不！」武啸月摇头，急嚷：「没有你，我生不如死。就算再令人动容的情感，再美丽的风景，我都上不了心！」
泪水终究是模糊了眼前苍老的女子，他不甘吼道：「我生命中的美好，是因为有你才存在的啊！」
「小武……」
「本王的王妃不需要存在於你的生命中！」
「乐王！」
曲绚丽睨了眼因她而对峙的两个男人，她只好再度请求：「小武，让我同他说几句话吧。」看着她的模样，尽管武啸月再不情愿，也只好尊重她的决定。
然而一挨近她的身边，樊筑罄急道：
「绚丽，跟我回王府去。」
她微笑摇头道：「九律，我快死了，就怕到王府的半途便熬不住了。」
「你答应当我的妃子，就算要死，也只能死在我的王府里！」樊筑罄冷然严肃的脸只剩慌乱，他紧握着曲绚丽的手，却听她幽幽低叹道：
「九律，我累了，不想恨你了。」
「什麽？」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什麽，樊筑罄在片刻茫然过後，忽地激动大嚷：
「不！别说！」
然而她却故意噙笑道：
「所以我要忘了你。」
「不！」松开了她的手，樊筑罄咆啸道：
「你不能这样对我！」他恨恨地瞪着她，扬起身旁破天戬，赌咒般说道：「你想忘了我一个人离开，我不许！」
话毕，戬锋已划向自己，只为他一生的痴狂执着，他选择殉情。眼一闭，当森然气息袭上项颈的刹那，忽听兵器相接的铿然声；接着，他手劲一软，差点握不破天戬。
「你凭什麽陪她离开？她是我的妻子啊！我们拜过堂、成过亲。而你，对她而言什麽都不是！」
樊筑罄睁眼，只见白发武神持刀护在曲绚丽身旁，威喝道：
「你滚！」
「哈、哈哈！」
求死不成，樊筑罄忽地疯狂大笑，挥舞破天戬，直指武啸月。他目眦欲裂瞪向白发武神，冷声恨恨说道：
「又是你搅局！你与本王之间，今天势必分出一个胜负。」
「遂其所愿。」
戬，忽地破空而至；刀，瞬间回旋飞鸣。战神与武神的对决，石破天惊的交战中，两人双双挂彩，剧烈低喘。两名为情所困的男人，将一切不满尽数发泄在武力上，卷起的狂乱气息坏了半间屋子，也遮去了两道匍匐而进的身影。
时光，似乎又回到当年的清漾之战，两个未分胜负的男人，武魂再度骚动着。
伴随雷霆之威，金属相接的铿锵声中，忽见樊筑罄扬起一抹冷笑。
瞬然，只见刀光灿灿，在反手划出的完美长弧中，却见樊筑罄脸上、身上鲜血飞溅，破空戬自他手中摔落於地。
双腿软倒，踉跄落地，在失去意识的刹那，樊筑罄心满意足地望向那名衰老女子，竟发现她已杳然无踪。
曲绚丽不见了？
「绚丽？」
他不甘心地瞪大双眼，想起身寻她，可当黑暗袭上意识时，他最後所见的，竟是武啸月的一抹微笑。
一抹欣喜的微笑，却是望向远方。